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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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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绛见孙七神色晦暗,问道:“白黎施主率直烂漫,有什么不妥吗?”

孙七道:“没有不妥,但就是因为没有不妥,我才觉得,她令我有些陌生。”

顾绛道:“看来,在你的心里,白黎施主是个行事并不妥当的人。”

孙七道:“除了蚩老,她没有任何亲近的人。”

顾绛点点头:“否则她也不必一个人在山中修行半年,在三寨这样人和人关系密切的环境下,一个年轻姑娘进深山,总该有亲人朋友陪伴才是。”

但是顾绛又道:“可人总是会变的。”

孙七一时默然,半晌才怅然道:“是啊,这些年三寨的变化太大了,很多人我都快不认识了。”

顾绛道:“世间一切事的变化,都有其因缘。孙施主说三寨之人变化太大,细思来,多半还是三寨这些年的情形变化了,那些老人告诉小僧,苗疆的四十九峒逐年势大,外面如今说起用毒,更多想到极乐峒的五毒童子,已经渐渐不再提三寨的蛊虫。”

孙七说起这些,也颇为感慨:“因为青林寨的缘故,汉人的生意做进来,三寨中的老人固执,年轻人却很多都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他们越来越多人像白黎那样学会了汉话,但和白黎不一样的是,他们不再专心饲养蛊虫,而是跟着商队走出深山,甚至在外面成家立业。”

“说到底,毒是很危险的东西,每年都有蛊师被毒虫反噬而死,或许那些寨主、高手觉得蛊虫是三寨的立足之本,但对更多的普通苗人来说,并不是这样,他们的态度一变,很多事都开始跟着改变。”

“四十九峒说到底是峒主一个人建立起的势力,他们不在乎手下人的想法,三寨却是苗民的三寨,寨主虽然是首领,很多时候,事情要怎么做,也由不得他们。”

入夜后,山里的温度终于落了下来,山下浓郁的水汽涨上来,氤氲成淡淡的雾气,在山林中弥漫延伸,寨子的火光驱散薄雾,有夜行的虫在雾气里飞舞,却没有跟着雾气一起散去,反而扑向了光源,烈火将这些逐光的虫吞没,发出一点点细响,被游方的男女说笑、奏乐的声音掩埋。

一只被高处火把烧到的飞虫落下来,顾绛伸手让已经焦黑的虫尸掉在自己掌心,孙七看着他拢着已经被烧死的飞虫,若有所思。

年轻和尚的嗓音本来是有点沙哑的,就像沉重的石块在互相磋磨,但当他放低声音、放缓语气时,那些石块的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了:“刚刚一位老人给小僧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说故老相传,第一位养蛊的苗民只是将他捉到的毒虫都装在罐子里,想利用这些毒虫,结果多日后再来看,发现罐子里只剩下一只虫,这些虫被关在一起,为了活下去,彼此争斗,这只最终活下来的毒虫把其他虫都咬死了。”

“所以那个人就留下了这只虫,来对付其他不好处理的毒虫,在这个过程中,人和饲养的毒虫相处,也摸清楚了驱使它的办法。”

“这才渐渐有了蛊虫,和十万大山里驱使蛊虫的蛊师。”

孙七是个聪明人,他听懂了这位虚竹小师父的言下之意,毒虫被蛊师捉来,放进一个封闭的罐子里,必然要互相争斗,那如今的苗疆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大罐子,三寨四十九峒的高手就是罐子里的毒虫。

金蚕蛊是万蛊之王,持有金蚕蛊的蛊师,何尝不也是这大罐子里养出的万蛊之王?

他睨着顾绛道:“小师父,这可不像是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僧人,会说出来的话。”

顾绛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只是道:“佛说众生平等,众生中除了人,还有飞禽走兽,包括虫蚁,所以才有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说法,小僧只是聆听我佛的引导,怜惜这飞虫性命。”

他将手里的虫尸放到了地上,而后说:“何况,这只是苗民们说的一个故事罢了,与小僧有没有出门有什么关系呢。”

孙七好笑道:“小师父,我与你一路同行,又要在这苗寨中相互照应度过三日,也算同舟共济了,你既然把话说出来,这时候再装傻,不太好吧。”

顾绛反问道:“那孙施主觉得,小僧该说什么呢?”

孙七叹道:“我就是不知道小师父会说什么,才这样问。我自幼跟着家人行走江湖,自诩也看过一些人,有几分眼力,却看不透小师父,更不明白——”

他重复了一遍那句话:“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搅和进这些事里呢?”

顾绛也重复了白天的回答:“当然是为了修行。”

孙七问道:“在这十万大山里修我佛慈悲?”

顾绛道:“就像孙施主告诉我的那样,苗人奉蛊虫修行,认为圣蛊有神,而古往今来,人所塑造的神、佛,都是自己心中的塑像。心念动时,鱼、蛇化龙,毒蛊成神,人也成仙,而仙者,正是山中人,这十万大山可以令人成仙,为什么不能修佛呢?”

孙七泄气似的道:“小师父总是话里有话,句句机锋,和你说话,可真费力气。”

顾绛低声笑起来:“是孙施主想得太多,像梅先生就很自在,小僧与他说话,他也不觉得烦恼,这世间的烦恼多半是自寻来的,孙施主何不学学梅大先生呢?”

孙七想到梅大先生,不由失笑:“梅先生为了看几幅名画的真迹,跟着蚩老来到三寨,他不想要三圣蛊,也不在乎谁输谁赢,更不管有多少人想在万仙大会上搅扰,只认那几幅画,的确没什么烦恼。”

“只可惜,我没有那个福气学他,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学他。”

说到这里,孙七也有些好奇:“小师父你真的不烦恼?那南海娘子可不是易与的人物,她是与如今魔教教主一代的人物,在南海创立起偌大的势力,连南疆都拿她没有办法,据说她最擅长的就是易容,能伪装成任何人出现在任何地方,江湖上没谁见过她的真容,神出鬼没的,还会一手摄魂邪术。”

顾绛道:“其实魔教的摄魂法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诡怪,它说到底是一门武功。”

他说着,目光落在远处,孙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白黎跑到了蚩老的身边,两个人说着什么,蚩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白黎的神情乖顺天真,倒是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顾绛转着手里的念珠,解释道:“我听说过南海娘子的摄魂法,这门武功源自魔教的根本武学,她钻研得很深,这是一门音功,靠内力催动魔音,不断重复讲述,将自己说的话刻进对方的意识里,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往往需要许多条件来配合,但魔教历代教主都不修这门武功,认为这只是一种奇术。”

孙七虽然听父亲说过一些魔教的事,但对魔教的内情还真不清楚,广德和尚在被驱逐出魔教前,曾经位列第一智慧天王,在教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对魔教再了解不过,这些话从他的传人口中说出来,是十分可信的。

他却不知,广德一脉修行的是化血法,所以白蝶夫人,以及她的两个下属心姑、铁姑都血中带毒,连花白凤都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后来这种体质被遗传给了叶开。

化血一脉和南海娘子所属的一脉本就不合,两边也对对方防得厉害,前任魔教教主又有意分化手下,放任了这种情况,所以广德对摄魂法所知并不多。

了解这门功法的人,是顾绛。

“因为这门武功奏效的前提是动摇对方的心智,让他接受自己的说法,动摇他的思想,从而将自己的说法植入他的意识里。”

和用食毒教的毒术来催化的化血法、远离了化血刀的真意一样,摄魂一脉的法门也结合了西域迷魂术,和《大悲赋》中的摄魂功有不小的差距,但顾绛曾见过铁姑的摄魂法,她学到了南海娘子的武功精髓,所以顾绛十分了解南海娘子的底细。

南海娘子的摄魂法有点像后世所说的“催眠洗脑”,她在施行这门武功时常需提前做下准备,配合自己的易容术,给对方惊吓、惊喜,引起对方的悲伤、愤怒等等情绪,在对方心神不定时施展,给此人种下一个念头,改变他的想法。

一如后来心姑、铁姑想把“丁麟”变成“丁灵琳”去抢夺上官小仙,又让丁灵琳出手刺伤了叶开那样。

“但南海娘子的法门对三种人是完全无用的。”

顾绛竖起了三根手指,一一数道:“第一种,是内力足够强的人。”

孙七点头:“如果这门邪法的本质是音功,那的确只要有足够的内力,就能抗衡这种改变。”

顾绛收起了一根手指:“第二种,心智极其坚韧的人。”

孙七也不意外:“只要这个人认准了自己的想法,心智不动摇,的确也能避免侵扰。”

顾绛收起了最后一根手指,翻手又握住了念珠:“第三种,心思极为单纯的人。”

孙七愣了一下,随之也点头道:“没错,如果这个人根本没有复杂的念头,浅得像一汪水滩,想要往里面放什么,也是放不下去的。”

顾绛道:“后两者还好,第一条限制,在行走江湖时十分致命,以此为根本,更是会受制于教主,所以魔教内修行的人并不多。”

历代魔教教主的内力由移玉法相传,可以说内力之浑厚冠绝当世,和他们用摄魂法,简直是个笑话,这也是南海娘子当初一听闻老教主继位,连试都不试就逃出魔教的缘故。

也是老教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根由。

南海娘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离开魔教后又练了一门武功,却无法将它和魔教的武功融合,反而给自己搞出了一个致命的缺陷,每天的特定时间都会内力暴走,必须泡在冷水里,整个人都动弹不了。

孙七松了口气:“看来你对接下来要应对的局面很有把握,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这话听着不太吉利,顾绛心下好笑,若按照惯例,这话说完再转场,自己这个信心满满的人,就会出乎意料的死在南海娘子手里,进一步营造南海娘子的可怕形象,也让孙七这些人提高警惕。

嗯,顾绛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有些对不住妮耶寨主和孙七,也给现在蠢蠢欲动的局势添了一把火。

但是,为什么不呢?

既然来了这里,与其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做别人棋局里的一枚棋子,不如自己来推一把吧。

孙七若有所觉地看向顾绛:“小师父,你在想什么?”

顾绛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孙施主,小僧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做,少陪了。”

孙七笑道:“无妨,小师父既然要准备,那就快去吧。”

顾绛点点头,离开了游方场,往寨子内走去。

孙七心底还在思考着一些事,所以没有留心虚竹的去向,到了时候就自己去休息了。

在苗寨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孙七有些难以入眠,他心里有很多事,关于金玉蛮、师父、妮耶寨主、木伊卡寨主,还有受伤未醒的白简,两日后的悬鼓高台,金蚕蛊,以及如今苗疆的局势,乃至于山外的一些事。

窗外虫鸣声声,水声不绝,还有悠扬的乐声暗送,在仲夏的季节里躁动着,让人心绪难平,加上气候湿热,孙七始终半梦半醒,直到天快亮时,才彻底入睡。

可还没等他睡多久,外面的人声忽然嘈杂起来,有人一把推开房门,嚷嚷着叫醒孙七,显然对方知道孙七的本事,没敢直接靠过来摇他,怕被他睡前布下的防身手段毒到,只是站在门外喊道:“孙小七!你快起来!你看到虚竹和尚去哪儿了吗?他怎么不见了?!”

孙七惊得一下坐了起来:“什么?!”

门外连头发都没梳好的白黎道:“我说,虚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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