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头寨的最后一只金蚕蛊并不是寿终而死,是被人所杀。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八十年,金蚕蛊几乎成了三寨的传说故事,甚至有人怀疑,世间是否真的存在金蚕蛊?老人口中的故事,是不是只是故事。
反而是百草老人一脉相传的医书里,记载着关于金蚕蛊的见闻。
孙七也叹道:“是,万蛊之王就是有再厉害的蛊毒,它本身也只是一只蛊虫而已。”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些都没有用,和金玉蛮了解汉人朝廷一样,他也了解苗寨。
如果追溯血缘,苗民和汉人本是同源,之所以会有了如今的区别,就是苗民为了躲避战乱,去到深山中躲避,他们焚烧了带不走的书籍,匆匆将文字写在布匹上,爬山涉水,远离中原,和蛊虫相伴,以丛林为家。
所以避世的思想在苗寨根深蒂固,木伊卡寨主这样的人才是少数,当年,绝大多数的苗寨之人都是反对木伊卡行事的,认为他卷进外面的风波里,迟早会给寨子惹来祸患。
可是,这世上哪有桃花源?
金玉蛮在三位寨主中最年轻,武功修为和用毒之术也最浅,威望也不足,就算她夺下了头寨的位置,又真能坐得长久吗?
德不配位,必有大祸。
孙七重复道:“金蚕蛊,只是一只蛊虫。”
天色已经将晚,黄昏的树林里,风吹动树叶簌簌,太阳留下的余热在大地上蒸腾,风也只能卷动这股热意,送不来半点清凉。
金玉蛮挺直着腰,这不能让她显得高大,高大到可以顶住一切风雨,她像是一朵在林间盛开的花,纤细艳丽,却有着剧毒。
她的眼神复杂,孙七说不清那是决绝,还是凄楚,那眼神让人心动,更让人心碎,因为你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但她依旧这样决定了。
金玉蛮幽幽道:“梅大先生天真自我,除非他自己愿意,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而那个小和尚是被请来对付南海娘子的,南海娘子绝非俗手,他也分不出多少精力来管别的。”
孙七道:“所以,只有我是你请来的帮手,帮你在悬鼓高台上对付两位寨主,夺取金蚕蛊。”
金玉蛮黯然道:“是,我知道你不会让他来的,来赴约的人一定是你,如果是他,他一定不会答应。”
孙七道:“明知道这是个坑,但为了师父,我还是会往下跳的。”
金玉蛮凝视着他,轻声道:“你生我的气了?觉得我用他来逼迫你?”
孙七没有看她,而是望着远处的云霞:“我没有生气。我们自幼相识,是最好的朋友,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想要我帮忙都不再直说,而是用这种方式。”
“你明明知道,如果我跳下来,那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师父和你,我若还惦记着情分,就会入局,我若不惦记这份旧情,反而可以袖手旁观。”
孙七闭上了眼睛,是的,这就是金玉蛮拿捏他的弱点,他生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而这个家族又有足够的资源让他不会为世俗的烦恼自耗,这培养出了他无畏的性格,所以他敢于挥洒自己的感情,也看重这种感情,终究让感情成了他的弱点。
他近乎悲伤地问道:“为什么?”
金玉蛮自嘲地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变了,我变得顾虑重重,面对这样重要的赌局,我担心自己的筹码不够重,想尽了一切办法往上面加码。”
“面对你,我能有什么筹码?你是天机老人的儿子,家族势力遍布江湖,你自幼修习最高明的武功,跟着医毒大师学毒术,你什么都不缺,我要用什么打动你?”
“情义?我们之间的情义,值得你抛开家族的立场,加入到这场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利益争夺的棋局中来吗?”
金玉蛮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平复自己的心绪:“我难道想要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吗?可我们之间,也只有这份感情了,我还怕不足,再加上他,你愿意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他吗?”
“这样也好,你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我,我们可以算得清清楚楚,这件事过后,除了圣蛊的蛊种,我答应你,再也不会将他牵涉到这些事里来。”
孙七叹道:“你何必这样。”
金玉蛮笑道:“孙七,我已经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你可以不用长大,我却已经变了。”
变了,那是什么改变了她呢?
孙七想,是年岁的增长,还是寨主的责任?是这些年青林寨的发展,使得黑龙寨的地位滑落,她在三寨中的权力受损,这种挫折改变了她?亦或者是南海娘子这些年的行为,让她明白了,有些东西不能毫无条件地分享,尤其自己的信任?
木伊卡老了,下一任青林寨的寨主未必有他的本事,金玉蛮还年轻,她可以等。
可妮耶寨主并不老,一旦她真的确立下头寨的威信,从而收拢权力,辖制三寨,威慑四十九峒,避退环视的外敌,那她就会成为三寨真正的首领,即便她身死,凭金蚕蛊,她的余泽足以绵延百年!
这些年木伊卡能继续经营青林寨的局面,背后是得到妮耶的默许的,只是顾忌势力庞大的守旧派,才保持中立的姿态,可在施行一件绝大多数人反对的事时,你保持中立也是一种态度。
等到妮耶寨主真正掌权,黑龙寨的权力必然会进一步被挤压,自恃有金蚕蛊在手的妮耶对外的态度都会进一步改变。
所以金玉蛮才急了。
是这种局势改变了她?还是说她其实从没有变过。
金玉蛮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美丽也可以是一种操控人的权力,所以她在悦己的本能上有意维护着这种美,当金蚕蛊代表的权力更高时,她又可以为此牺牲掉维护了多年的美貌。
所以她当然也可以为此设计威胁自己,他不来那也没什么,因为那时候来的必然就是百草老人,百草老人没有孙家的势力,但他会愿意为金玉蛮牺牲一切。
孙七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愿意让师父来的原因也在这里,否则再怎么危险,百草老人要自保都不难,可面对自己的外孙女,他要怎么置身事外?
难道百草老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落败?
在权力的战场上,美丽、亲情、友情,都是可以牺牲的筹码,甚至包括她自己的性命。
可孙七更清楚,金玉蛮不可能真正如愿。
他忽然想起了来的路上,那位虚竹小师父的话,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动念,都是妄念。
人心的执着痴妄,最终都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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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七返回寨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苗寨中却正热闹着。
万仙大会将至,许多偏远苗寨的人都赶到了离祭台最近的头寨附近,这不仅仅是蛊师交流的机会,还是年轻男女游方聚会的机会。
金水寨得名的原因,就在它依山面水,山间瀑布流淌而下,汇入山下的金水河,这条水源便成为了金水寨生存的命脉,生活在寨子里的人依靠着它生活,每夜都能听到流水声。
这些天,又有夜箫和月琴的声音加入进来。
孙七对乐理懂的不多,只是见寨子前热闹,就凑了过来,结果一眼就看到了在一群苗民中格外显眼的虚竹和尚。
这位小师父正在和一众苗民说话,孙七凑近了一听,发现他竟然说了一口流利的苗语!
虚竹说自己从未出过远门,这还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对苗疆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不可能是提前学的,也就是说,这不到半天的功夫,他已经学到了苗语的大概,能够和苗民顺利交流了?!
孙七不由咋舌,还没等他上前去说什么,虚竹和尚便转过身来看向他,那张丑陋的面容在夜色中,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反而让人窥到几分皮相下的东西,似一种平和恒常的气质,但比那更清透宁静。
孙七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他笑着走过去道:“小师父,你一个出家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虚竹和尚反问道:“小僧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呢?”
孙七指着一对相依在树下、共吹夜箫的情侣道:“男欢女爱,可是情欲?”
虚竹和尚点头:“是情欲。”
孙七道:“佛门戒律森严,要修行者不食荤、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远离声色,断绝六欲,小师父正是青春年少,莫非也为这样的情形意动吗?”
虚竹和尚道:“佛门的戒律是用来约束自我的,因为人的欲望无穷,只靠自己难以控制,戒律是以外力帮助人修行,克制欲望是追寻清净境界、了悟智慧的手段,不是目的。孙施主说,眼前之景皆男女情欲,是心入欲念了。”
孙七怔了怔,而后笑道:“小师父说是我只见‘欲’,那小师父又见到了什么呢?”
虚竹和尚双手合十道:“无声无色,只有满心欢喜。”
孙七轻叹着回了一个佛礼道:“的确是我心思不定,受教了。”
说完,他咂摸着“欢喜”两个字,忽又古怪地笑了一声:“不过在苗疆地界,小师父还是不要说这话得好,免得惹来麻烦。”
旁边传来女子忍俊不禁的笑声,白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刚好听到孙七的话,她嘴里含糊地用苗语说了句什么,然后转成官话道:“以大欢喜女菩萨的眼光,也看不上他这模样啊。”
虚竹和尚有些不解:“女菩萨?”
白黎笑得更厉害了,连孙七都忍着笑,咳嗽了两声:“嗯,她自号大欢喜女菩萨,是苗疆屈指一数的高手,不过她并不怎么喜欢出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约有三百天都在自己的地方吃了睡,睡了吃。”
虚竹和尚听了,越发不解:“她修行的是佛门武功?”
孙七沉吟道:“据说她练的是一门邪功,像是佛门炼体一脉的,将肉身练得金刚不坏,不过佛门讲究苦修,以磨炼筋骨磨练性情,她却纵情贪欲,最重食色,认为人的欲望里才有大欢喜,她把每个徒弟都喂成大胖子,还掳了俊美少年去,却说是一种菩萨似的善行,让他们能吃饱、欢愉,所以自号大欢喜女菩萨。”
虚竹和尚了然:“这听起来并不是佛法,倒像是一门魔功。”
孙七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苗疆在三寨外,还有四十九峒,种种奇人异士,魔功妖法,数不胜数,没人知道他们到底练的是什么武功。不过这位大欢喜女菩萨确实厉害,以她近乎非人的体格,只怕天底下也没几个真能和她正面相抗的高手,否则以她的行事作风,也不至于能安然活到今天。”
白黎笑眯眯地看着孙七道:“据说她喜欢长得好看、年轻,又有本事、有魅力的男人,孙小七,你才要当心,你要是被她抢了去,你爹也不见得能把你救回来。”
孙七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在中原我只听说过采花大盗劫掠女子,十恶不赦,到了苗疆地界,就换成了女魔头劫掠男子,让人生不如死。”
两人虽说得慎重,但神情并不那么畏惧,毕竟对他们而言,练得金刚不坏也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就畏惧蛊毒,这也是大欢喜女菩萨在苗疆并未掀起多大风浪、建起多大势力的缘故。
杀人术并不全在武功,江湖上许多高手都死在不如自己的人手里,其中多半用的手段就是毒。
孙七看着白黎手里的月琴道:“不说这个了,你带着月琴来,也是来寻合意的情郎,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白黎抱着琴摇头道:“眼看万仙大会要开始了,我还想得个好名次,免得蚩老骂我呢。而且这些天我看了,那些人我都不感兴趣,还不如来寻你们聊天。”
孙七摇着扇子,一本正经道:“你想赢,跑来找咱们是没有用的,我为人处事一向公正,虚竹小师父出家人,更不能妄语。”
听到这番话,白黎看起来很想用手里的月琴敲孙七的脑袋,但想到琴是自己的爱物,还是没舍得,最终气冲冲地走了。
孙七看着白黎的背影,眼神一暗,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