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道人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愕然的神情,半点不为广德和尚的话着恼,反而点了点头,笑道:“你要杀他们的理由,我都知道了。魔教素来信奉轮回,认为生死只是循环,人的真灵不灭,人不能自我了结,而要借助他人兵解,才能重入轮回,若是自我了结,便是再无生趣,不如回归天地。”
“依着这种想法,你见到悲苦之人,就想要杀了他们,帮他们再入轮回,在你看来,是救人、渡人。”顾道人认真好奇地问,“可如果他们来世过得更苦呢?那孩子虽然贫苦,好歹还有一个母亲,若是他被你斩断今生的路,来生无父无母,不仅身体虚弱,还有残疾,岂不是更苦?”
“那大师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呢?”
老和尚默然无语。
顾道人抬头看着面前的佛像,缓缓道:“我想大师是知道‘苦’的人,魔教中虽有练就毒神之法,却极少有人这么做,因为这个过程即便是魔教之人也难以忍受。要练就魔神,需取至亲两人,令他们与毒物同居,以毒物为食,无时无刻不在毒发的剧痛中,渐渐磨灭杂念,以魔教化血的法门把体内的毒融入骨血中,这个过程无异于一遍遍将自己凌迟刮骨,最后还要这两个互相陪伴着度过痛苦的人,互相折磨,直到其中一人死去。”
“绝大多数经历这个过程的人都会死,即便有活下来的,也疯了,只能被炼制毒种的人控制,成为一个傀儡。”
林小姐听着他的话,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她回眸看向后院中的僧人,哪怕知道这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她心中依旧忍不住对他升起怜悯和同情来。
这是作为一个有同理心的人,本能对另一个人经历的同情。
甚至有种微妙的敬佩,因为他还活着。
任何人经历过这样的事,还能清醒地活着,都是值得敬佩的。
原本隔断开佛堂和后院的帘幕被顾道人挂了起来,佛堂内的人能看见那老僧站在风雪中瘦削的身影,他停下了扫雪的动作,抬头看着天空,神情有些惆怅:“顾公子渊博,连我教中的隐秘都一清二楚。没错,当年我兄弟二人被从中原带到天山,遇见了当时的智慧天王,也就是我们的师父,他想要探究教中秘法,收下了我们兄弟。”
他从未忘却那些日子,那些痛不欲生的时时刻刻,几乎在当时他就想到了死,但智慧天王下了绝令,要他们兄弟两人同生共死,若是一人死去,另一人也不能活。
所以他们都活着。
哪怕他们都被折磨得想死,却都因为对方的牵绊活着。
活着承受痛苦,活着,让对方也不敢死。
只要看到对方,似乎自己承受的痛苦就都有了价值,一切都值得了。
人真是愚昧啊,明知道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可为了臆想中光明的未来,都觉得能坚持熬过眼下的黑暗,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还自顾自地觉得,自己是在作出牺牲,这是高尚的,坚韧的,是充满了兄弟情意的,似乎这点自得就能够让空荡荡的心得到满足。
后来他们熬过了千虫万毒的侵蚀,练就了化血的法门,以为武功练成,苦难真的到了尽头。
结果智慧天王给了他们一根鞭子,让他们互相抽打,直到一人先死去。
老和尚道:“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生的痛苦是没有止境的。所以我拿起那根鞭子,亲手勒死了我的兄长,终结他的痛苦。”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他看着兄长倚在他怀里,没有任何挣扎,他看着自己,神情解脱,这一世生命的最后,兄长笑着说:“小弟,谢谢你,你,你要活下去。”
那一刹那间,他从混混沌沌的苦海中觉醒过来,明白了佛说的“执着是苦”、“放下成佛”的道理,他甚至后悔起来,自己早就该死的,这样他们兄弟俩都能解脱,携手去往下一个轮回,或许还能做兄弟。
可现在他不能死了,他终结了兄长的前路,承继了这份因果,这是他承担的第一份因果,所以他要如兄长所说的那样,活下去。
带着那份期盼、怨恨、诅咒、祝福,活下去。
距那时,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六十年过去,他注定追不上兄长的轮回,他们再也无法成为兄弟,一起来到这个世上了。
这就是缘起,缘灭。
老和尚叹道:“人力有尽时,老和尚无法得知来生落在何处,只能做到眼前的事。”
顾道人捻着手里的金针:“你认为死是一种救赎,因为你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死,你觉得他们是被各种牵绊阻拦,不能去死,是因为你自己有顾虑,不能去死。”
“以我心看万物,将自己求而不得的解脱给予别人,这就是你口中的慈悲。”
老和尚向顾道人行礼道:“不错。除了我教教主,阁下是第二个明白我所思所想的人。”
顾道人笑道:“难怪你被他赶了出来,魔教的第一天王居然想修慈悲,无论你是怎么修的,他多半都会看你很不耐烦。”
老和尚道:“可我还是魔教之人。”
顾道人瞥了他一眼道:“这一点我赞成贵教主,你不是魔,也不当做魔教之人。魔是任情自我,执着重欲,魔的本质是人心的渴求,向生灵去夺得,向天地索要,违逆纲常伦理,无视因果报应。”
“由生而死本是常理,任何人诞生到这个世上来,只要不能超脱,都是会死的,它不可畏,也不值得期待,只是注定在那里。魔怎么会期盼死带来终结?魔教信仰轮回,是不肯依从死亡会来带清净寂灭的天理,你若看过魔教的镇教宝典,应当知道上面的最后一门秘法,所求的就是死中得生。”
“你不是背正道而行的魔,而是在佛道上走入了偏途,不正,就是邪,甚至不能说是邪魔,多半算是邪佛。”
老和尚蓦地发笑:“老衲修行数十载,世人都说我是魔头,你却说我是佛徒?”
顾道人道:“只可惜,我与大师不是同道中人。”
老和尚凝视着眼前的年轻道人,他第一次完全看不透一个人的根底:“不知顾公子所行的,是正道,还是魔道呢?”
顾道人回道:“正道、魔道都是人道,我毕生所求乃是寻大道而不失自我,所以走的是天人合一之道。可惜我天生心性有缺,虽然竭力补完,依旧在这条路上渐渐失去平衡,偏向天道,如今只有在人道中铸实自我的根基,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老和尚似乎明白,但又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天穹高邈无言,它也有道吗?顾公子又从这人间苦海中得到了什么呢?”
顾道人轻声道:“天道看似高邈,其实有迹可循,它是万事万物运行的规则,令山河起落,四季轮转,风来雨落,雪化成冰,它让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让生灵都有生老病死,又让万物纷呈,它只是存在着,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比起天地,人虽渺小,可人心的复杂,不在此之下。”
老和尚叹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顾道人笑道:“无论多少人回头,苦海依旧无涯,因为苦海自人心里来。因为人心的欲望,才造就种种区别,因为追求美,丑就成了苦,因为追求富贵,贫贱就成了苦,因为追求健康,残病就成了苦,因为想要死,求生也变成了苦,因为想要回头,众生就落入了苦海。”
“你要渡人、救人,从这自诩的慈悲中获得一点自足,其实不过是让他们渡你、救你,让你从痛苦中稍稍纾解罢了。”
“大师,苦海无涯,你又是否要回头呢?”
老和尚拄着扫帚,久久无语,他甚至忘了运转功力,让雪花落了一身。
佛堂内,西门烈茫然地看向易明湖,小声问道:“二哥,他们在说什么?”
易明湖没有回答他,也怔怔地向着顾道人的方向出神,似乎落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顾绛微微侧首看着老和尚,唇角带笑,神情似悲悯,又似漠然:“大师问我从这滚滚红尘中得到了什么,我所得不少,但没多少真能拿出来说,毕竟很多想法和情绪本就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而我能表达的东西里,最重要的莫非‘成全’二字,成全人心底的欲望,同样是终止一段求索之苦。”
“但人和人的欲望又是交织错杂的,成全一个人的所求,难免就要令别人失望,所以在成全之前,我又得到了‘选择’二字。”
“你要那孩子死,他的母亲要他活,你们二人所求中,我成全了他的母亲;你要在座的众人死,他们自己想要活着归家,两方所求中,我选择成全他们。”
“事不过三,这一次,我似乎不该再让大师失望了,那我成全你又有何妨呢?”
顾道人言罢抬手,指尖金针如火花流雨、金光爆泻,射向后院中的老僧,每一针都直取他身周要穴!
老和尚下意识地闪躲金针,可在踏出闪避的那一步后,他蓦地站在了原地,任由那些金针刺在自己身上。
因为这一步的差距,金针原本该射入穴道中,让人闭气截穴、心脉衰竭,在无声无息中死去,此刻却全部打在了老和尚的身上,金针如花蕊刺出多多血花,绽放在被洗到褪色的僧袍上。
老和尚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似乎没有感觉到痛苦,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可笑!可笑!”
他笑得血流如注,那颜色诡异的鲜血落在雪地上,佛堂内的佛像中突然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就见十数只毒虫从佛像下钻了出来,爬向老和尚,争前恐后地吸取着他的血,甚至从他流血的伤口中钻进去,疯狂啃噬着饲主的血肉。
老和尚依旧在笑,他根本不在乎身上的疼痛,或者说,这被毒虫吞噬的痛苦他早已习惯,甚至从这种痛苦中寻见了往昔,那个冰冷可怕的石窟中,紧紧牵着他手的兄长。
想起那双温柔、解脱的眼睛。
老和尚泪流满面:“原来,我还想活。”
“我想死,可我还想活!我本想活,可我一直想要死!”
北风呼啸,笑声苍凉,干瘦的老者跌迦而坐,在众人惊骇复杂的目光中,一点点被自己饲养的毒虫吞噬,这些被人饲养的毒虫只知道吞噬毒物,但毒神之毒何等剧烈,它们根本无法承受。
老者的化血大法为金针所破,重伤之下开始反噬,在他的大笑声中,浑身血肉开始消融,像阳光下冰雪,最终化为一具白骨。
顾道人走上前,洒下了一把药粉,他没有说什么,任由大雪将这一地血肉淋漓都覆没。
林小姐缓缓走到他身后,她心中有太多感想,今日小庙中的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有生以来的见闻,她有太多疑问不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体内药性完全发挥,不再觉得虚弱,直到佛堂中的众人在偏房中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一个死去不久的青年和尚,他们唏嘘万分地决定把他埋葬了,向二人告别而去。
她依旧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顾道人从雪地中捡起一只毒虫,它已经死了,被毒血毒死之后,又被冰雪冻得僵硬:“世人畏惧毒物,其实自然中的毒物本身都很弱小,强如狮虎猛象,就不需要毒,而这些虫蛇草木若非有毒,人要杀它们轻而易举,所以毒物大多鲜亮艳丽、形色奇异,为的就是告诉那些能伤害自己的敌人,它有毒。”
“毒能致人死地,可这些毒诞生的初衷本是为了求生。”
林小姐怅然道:“他最后选择了死。”
顾道人笑了一声:“这世间,谁人不死呢?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雪还在下,可等到明年春季来临,风送来植物的种子,它偶然落在这片土地里,汲取土壤里的养分发芽抽枝,开花,准备带去更多的生命。
那朵花并不是他。
“那朵花也可以是他。”
顾道人抛下了毒虫,任由它和白骨同葬:“生命本就是一个轮回,死中还会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