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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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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中总会遇见很多奇事。

比如说,一个算命先生、一个野郎中、一个樵夫结伴在庙中躲雪,又比如说,两个道士走进了和尚庙里。

这是一男一女两个道人,男的身姿高挑,一张俊美的脸上略带几分柔和的女相,眼神却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冽几分,女子苍白单薄,有些不胜苦寒的柔弱,神情也是淡淡,气质清贵,风韵高雅,这两人样貌气度不似修道之士,更像是世家大族出游的子弟。

男子见庙中有人,拱手道:“各位,我兄妹二人远行路过此间,因风雪难行,想要暂歇一下脚,还请行个方便。”

算命先生一惊,转向说话的男子,雪光映见他眼底白翳,这时才教人发现他竟是个瞎子,不过他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好使,方才远远的就听到有人来,人踩在雪上总有声响,可他只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根本没察觉是两人同来。

如此大的风雪,行路都艰难,这说话的男子莫非还能踏雪无痕不成?

他不说话,野郎中便又起身道:“贤兄妹请进来吧,咱们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是来此避雪的路人,真正的主人还在后头念经。”

男子道谢后,带着妹子往堂后走去见老和尚。

算命先生叹道:“好厉害的轻功,听声音还十分年轻,江湖上真是人才辈出。”

野郎中笑道:“何止年轻,这怕是两位贵人,我从未曾见过这样风采的人物,两河之地邻近京师,他们从这边走,许是要回京。”

那幕布后的老和尚在交谈了两句后,怜惜少女体弱,引着他们要往后院的空房间去,三人就听后方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挑这样的天气动身。”

男子回道:“因为这场雪会越下越大,我自无所谓,你要和我同行,就不能再耽搁。”

女子似乎又小声说了什么,只是听不清了。

佛堂中又恢复了平静,留下三人依旧向着门外的方向,心中想着方才那男子的话。

这场雪会越下越大,如今的风雪已经难以行走,再大,他们要怎么去追赶苦寻多年的仇敌?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这场风雪,难道真的是苍天无眼,要阻拦他们的脚步?

一时间,这七年来的辛酸都涌上心头,他们兄弟都曾是有家有业的人物,如今为了结义之情找仇人报仇,都流落江湖,他们自不会后悔,只是,这份以血结下的仇怨,何时才能用仇人的血来洗清?死去的人何时才能瞑目九泉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连老和尚都念完了经,又去后院清扫新落了一层的雪,他们等的人才终于到了。

这乡间小庙素来冷清,庙里的和尚最多时也不过三个,靠自己种菜和为百姓做佛事为生——太穷的人家给不了多少,富人家又情愿去请正经寺庙的大和尚,他们所得的实不多,也没有多少香客往来,冷清得很。

这还是老和尚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见佛堂里有这么多人。

除了打先前来的三个人,佛堂内此刻又来了四个人,都是一样贩夫走卒模样,衣衫破旧,灰头土脸。几人中最惹眼的是个女子,她也是这群人中唯一的女子,高壮健硕,膀大腰圆,腰插一把屠刀,形象剽悍,脸上还有一道极深的刀疤,从眼睛直到嘴角,即便有一只黑眼罩罩住了右眼,露出的伤痕依旧拉扯着面部的肌肤,使得整张脸都狰狞扭曲起来,而她的眼神更像是地狱里恶鬼爬到了人间,充满了怨毒。

这屠夫样的女子率先走进庙中,樵夫和野郎中都迎上去和她招呼:“大嫂!”

樵夫问道:“大嫂,可打听到那两人要去哪里了吗?”

女子见问,怪笑了一声,神情说不出的阴狠古怪,笑声中还有几分凄凉,她的声音也像淬了火、浸了毒:“没有,他们走得可真是利落!那李寻欢为了救命的恩情,把未婚妻让给义兄,还把家产也做了嫁妆,没料到他表妹临门一脚反悔,逃了婚,他觉得对不起龙啸云,便和那姓铁的走了!走了好久了,咱们来迟了,来迟了!”

“李园里除了些仆从下人,一个做主的都没有。他们两个是悄悄走的,没告诉任何人,这会儿姓龙的也走了,他们家表小姐又不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与她同来的人中,有一个满脸麻子的,闻言厉声道:“虽然不知他们的目的地,但咱们还能追上去!到他们上次出现的地方,一路打听踪迹,追他们到天涯海角!”

另一瘦小汉子也扯着破锣嗓子道:“七哥说的对!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咱们也一定要找到他!”

还有个满身油腻的男子抱着酒坛,坐在庙门外屋檐下,痴痴地看着雪落:“若他们不在天涯海角,咱们就是追到天涯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野郎中叹道:“姓铁的在保定府李家的庇护下,过了七年,他的行踪流不出保定,咱们一直不知道他藏在李园里。直到他前些日子带着李探花出游,才被人发现踪迹,毕竟有他那身横练功夫的人并不多,三哥的朋友紧赶慢赶来告知咱们,可惜还是没赶上。”

瘦小汉子道:“咱们一接到老三的传信就往这边赶,先到的人去城中打听消息,人齐了就一起去寻姓铁的,老三这会儿还没到。”

女子冷笑道:“只怕他又遇上什么好朋友了,一见如故了。”

好朋友,多讽刺的三个字。

若非因为误交了一个“好朋友”,大哥怎么会死?他们又怎么会有这七年的血泪?

瞎眼的算命先生淡淡道:“已经等了七年,难道还在乎多等一会儿吗?而且咱们向来以‘义’字为先,老三好交朋友,让他去就是,只要不忘了翁老大的仇。”

他一开口,众人都不说话了。

佛堂中又是一片压抑的寂静,佛案上的泥塑佛像坐对中门,手掐莲花,微微垂首似乎在看着下方的人,面带微笑,双眼半阖,不知是否也不忍看这红尘中数不清的恩怨。

帘幕后老和尚轻微的叹气声,融入了风声中。

还有佛堂后小隔间里,女子含糊的话语:“李园?他们刚刚是不是在说李园?”

男子应道:“是李园。”

女子道:“唉,明明都已退隐江湖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来问?这些日子连安叔都记不清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表哥的去处。”

男子道:“退隐?他若是个无名小卒,来没来过江湖,他是谁,都没人知道;他做了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天下闻名,除非去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否则就退不出江湖。”

女子叹道:“我知道他在外面和人结了很多仇怨,很多人想杀他,可他绝不会做对不起仁义道德的事。”

男子笑道:“是,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至于江湖,这七年间挑战他的人约有三百有余,但他只出刀了七十六次,杀了四十八人,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是不该死的。所以他们怕他手中的刀,却不怕他这个人,敢得罪他,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要不是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李寻欢不会真和他们计较,李园也因此不得清净。”

女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男子悠悠道:“不过佛堂中的这些人,倒不是那些追名逐利之辈,他们不是冲着你表哥来的。”

话到这里,算命先生抬声咳嗽了一下,他的声音虽不响亮,可这一声带着内力,足以穿透隔墙,向隔间内的二人作出示意,提醒对方佛堂的隔墙并不完全隔音,以他们的耳力能够听见对话,明人不窥暗室,他们虽然想知道李寻欢的去向,却不屑于偷听。

听到咳嗽声,女子的叙话一顿,又缓缓道:“那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男子回道:“冲着李寻欢身边的人。”

女子纳闷道:“老甲?他们找老甲做什么?”

男子问:“你可知道那‘老甲’的来历?”

女子道:“我对他们外面的事很少过问,但我记得老甲第一次来到家里,那时姨父还在,表哥说他是个耿直忠诚的人,为了报恩留下,姨父和表哥都十分信任他,所以表哥走时,也只带上了他。”

佛堂内,一众人或是冷哼嗤笑、或是沉默不语,更有气急而起的,被身边人按下,算命先生豁然大笑起来,每笑一下,整个身躯都在颤动,好似要把胸中积压了七年的气都笑出来:“好一个‘耿直忠诚’、知恩图报的忠仆,哈哈哈哈哈哈,好得很!”

他冷冷说道:“小李飞刀的威名咱们兄弟都听过,但他看人的眼光未必准。”

隔间内的男子竟也笑了起来:“说得好!好极了!为你这句话,我答你三个问题,知无不言。”

算命先生恍若未闻,继续道:“我们兄弟要做的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兄弟的身份也无不可说,这位小姐,咱们不强求于你,只说说你口中的‘老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为什么要杀他。”

幽幽的语音未绝,回荡在简陋的佛堂中,早已按耐不住的麻子道:“二哥,何必说这么多?他做的事本就该死,还需要问别人吗?!”

“要说!我们寻仇杀人,光明磊落!就是要让人知道,他铁传甲是为什么死的!”来人嗓音洪亮,一个江湖豪客背着梨花大枪,一身积雪地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坐在门外看雪的抱酒汉子,这人朗声道:“好教林小姐知道,我们结义兄弟原本有八人,承蒙江湖朋友看得起,称咱们为‘中原八义’,当然,这些都是虚名——”

算命先生截住了他的叙话,冷声道:“名声是虚,称号却不假!中原八义,自然是义气当先,虽然咱们都是些平庸俗人,不似李家高门显贵,可为了心中道义,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

豪客沉声应道:“是,二哥说的对。这位说话的就是我二哥易明湖,因他能明察秋毫,外号‘神目如电’。”

算命先生道:“这名声是假的,称号更是可笑至极!如今我已瞎了双眼,自号‘有眼无珠’。”

豪客惨笑道:“有眼无珠的是我,我排行第三,名叫边浩。”

野郎中叹道:“三哥当年人称‘宝马神枪’,而我行四,姓金,金风白,这是我五弟张承勋,本是万牲园张老善人的公子,江湖人称‘安乐公子’。”

抱着酒坛的高瘦汉子淡淡道:“南阳一帖堂金家的少东都做了游方郎中,我又算什么?”

野郎中又指向坐在门边的樵夫道:“这是我六弟,人称‘力劈华山’——”

麻脸汉子性子急躁,不耐这样一一絮叨,抢道:“我是老七公孙雨,这是我八弟赴汤蹈火西门烈,我们追铁传甲,是为了我大哥翁天杰的仇!他做下的事,有我大嫂作证!”

那独眼的高壮妇人道:“是,‘义薄云天’翁天杰,是他们七个的大哥,我的男人。我的名号不似他们这样好听,他们都叫我‘女屠户’翁大娘。”

“翁天杰与他们七个情同手足,每年中秋他们都会到我们住的庄子上聚会、饮酒,直到那一年,老三来时,还带了一个人!”

翁大娘猛地看向边浩,边浩低头不语,不敢看向翁大娘,金风白见状接口道:“是,我三哥带了朋友来,翁大哥又最好朋友,他是个为了朋友能不要命的人,见那姓铁的与他脾气相投,就把他当自己的朋友看,中秋过后,咱们兄弟七个都散去了,他还硬留铁传甲多住两个月,没料到,这两个月酿成了大祸!”

公孙雨恨道:“可笑咱们都以为他为人不错,就这么走了,没想到这个畜生竟勾结了我大哥的死对头,半夜三更摸进了庄内,纵火行凶,杀了我大哥!他们还以为杀人放火,毫无痕迹,没想到我大嫂未死,她亲眼看见了那些人和赶来的铁传甲说话,未曾动手就双双离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大哥就因为错信了铁传甲,满门被杀!”

“这样卖友求荣的小人,他难道不该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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