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音看了城外的山水风景后,决定在郊外建一间小院,在这里隐居生活。
顾绛倒没有阻止她独居,林诗音虽然搬了出来,但李园的人还是会照应这位表小姐的,生活上无需担心,林诗音也不是个愚笨的人,会知道该怎么照顾好自己,即便眼下不会,也能去学。
只不过林诗音生得美丽非凡,却没有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身处李园中还好,这样地广人疏的地方就危险多了,要真正独立生活在这个江湖世界里,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顾绛帮她在小院外种了些梅花树,布下阵法,防止一些人误入后见色起意,又在游山时教给她一门轻功心法:“以你如今的脚力,确实走不了远路,但什么事都得慢慢来,你先把轻功练好吧,至少不能连山都爬不上去不是?”
林诗音记下他的口诀,在心中默背下来,她抬头看着险峻的山路,微微喘息着道:“我以前总是不在武功上用心,因为我觉得武功伤人,现在看来,有些事不依靠武力,是不能解决的。”
顾绛轻飘飘坐在树上,并没有拉她一把的打算,只笑道:“你想要能自在地生活在郊外小院里,更需要好好练轻功,万一真遇见麻烦,脱身才是要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林诗音道:“你放心,日后若是碰见你与人动起手来,我一定转头就走。”
顾绛悠悠道:“那你可要走快一些,否则还没等你走远,那人就已经死了。”
林诗音叹气道:“我很好奇,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他们都说百晓生的兵器谱十分公正,你怎么不在上面?”
顾绛道:“这当然是因为,百晓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而兵器谱也并非那么公平。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没有女人,他也没把魔道高手算进来,兵器谱出现时沈浪一行人还未出海,他也没有把他们几个算进去。这么一算,没有我,又有什么奇怪呢,何况我没有固定的兵器,我也不需要什么兵器。”
林诗音道:“听起来,你比他们都要厉害。”
顾绛却道:“一个游学天下、读了各家藏书的老者,比起在自家学堂内只读四书五经的少年,前者知道的多一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林诗音虽说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位朋友说话的语气,还是叹道:“我有时候真不知你是谦虚,还是傲慢。”
顾绛笑道:“旁人若高看我,便觉得我谦虚,若低看我,便觉得我傲慢,所以其中的分别并不源于我,而是旁人看我的眼光不同。”
这句话林诗音近来感触颇深,以往她内向得很,事情又都有人安排好,她自己基本没有和外人打过交道,就是遇见外人,看在李家和李寻欢的威名上,也从没有人敢怠慢她,可随着李寻欢抛家而去的消息传开,她又走出了李园,很多事情就和往日不一样了。
她还是她自己,只是别人看看她的眼光不同了而已。
但这些改变都要她自己去面对、去适应,改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跨出门来只需要一股勇气,可要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仅仅依靠勇气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方面,比起顾绛,李园的老管家会是林诗音更好的老师,老管家虽然不会多少武功,但在如何应付人事、经营生活上却是个少有的高手,最重要的是,他和林诗音相处多年,对她十分了解。
顾绛只在城中继续做他的大夫,时不时的,会有一个面色黝黑的哑巴少年帮着他打下手。
天越来越冷,往年林诗音在这种天气下,是不太喜欢走出房间的,今年却背着个小药箱,跟在顾道士身后东奔西走,为人看病。
檐下的冰棱长挂,刺骨的风吹过,在冰棱间鼓荡出呜呜的声响,好似鬼魂哭泣。
林诗音的手脚冻得僵硬,脸颊和鼻子也发红,耳朵几乎没有知觉了,她裹了厚厚的棉衣,心中默念着顾绛教她的轻功口诀,内力在体内一遍遍流转,身体也轻盈不少,如此依旧在风中步步艰难。
顾绛穿着单衣走在前面,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好像满地的冰雪是落花,扑面的寒风是春风一样,偶有路过的人见了,匆匆间,都忍不住转头看他几眼。
不要说他们,就是林诗音一开始见了,也觉得惊奇,现在她已经看惯了顾绛几套常服过四季的风格,只埋头走自己的路。
好不容易,院中种着三棵桂树的小屋到了,顾绛开门走进去,林诗音几步就到屋内放下药箱,搓着手摸自己耳朵,跺了两下脚,顾绛点起炉子,把屋里烧暖些,她才终于缓过来,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揉了揉脸。
顾绛见状笑道:“都说了外面很冷。”
林诗音感觉自己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但她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道:“我只是想看看小狗子的情况。”
小狗子不是狗,而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只因百姓相信贱名好养活,所以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小名。
林诗音叹道:“好在他已经痊愈了,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见他母亲。”
那日林诗音来城中拜访邀月,顾绛见家中食物不够,便出门去买,留林诗音在家中,小狗子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林诗音记得那发丝凌乱的妇人,穿着反复缝补的衣服,站在门外,一见门开就跪了下来,求大夫救救自己的孩子,林诗音不知所措地去扶她,问孩子怎么了。
妇人解开腰带,将自己用衣物紧紧裹在自己怀里的孩子抱出来,五岁的男孩瘦弱得可怜,只有正常孩子三四岁大小,穿着干净齐整的衣服,虽不是什么好料子,却能见用心,只是一张小脸上透着乌紫色,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妇人哭道:“家中太冷,小狗子身体又不好,我去城外捡些柴火回来,多烧灶让孩子取暖,结果我回来时,他就这样了,魏大夫说他是被毒物咬了,他没法子治,让我到这里来求顾大夫,求求您,救救他吧!”
林诗音只跟着顾绛学了些粗浅的病理、用药知识,还未接触过毒,但她知道魏大夫是个不错的大夫,他不能治,孩子的情况一定是十分棘手,这样的毒中得越久,越致命,偏偏被咬的还是个体弱的小孩,若不马上救治,性命难保。
可顾绛因为自己到访,出门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林诗音让他母子二人进来,说明境况后,和妇人一起等着顾绛回来,寂静的屋子里,死亡在一步步逼近,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弱,听着妇人的哭声越来越凄惨,一声声都割在人心上。
这种难捱的感觉,更胜屋外的寒风暴雪。
林诗音道:“若不是你及时回来,小狗子活不下来,周姐姐也难活下去了,你是他们母子的救命恩人。”
她跟着顾绛学点东西,原本是出于好奇和打发时间的缘故,那日之后,她才真正用心读起医书来,以她的聪慧,学什么都不慢,何况她还十分刻苦。
顾绛淡淡道:“我只是治了病,他们也付了诊费,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我曾说过,我只治病,救不了命,倒是李园的两位,广散钱财,救济贫苦,让许多人有了改命的机会,如今受了李探花和林小姐恩情的人,哪个不念着大善人功德无量?”
“毕竟以这能冻死人的天气,最是老人小孩难过的鬼门关,往年那些个贫苦百姓家,得了病的,也只能硬熬着,熬过去是苍天保佑,熬不过去是命该如此,若非有了银钱,他们连上门求医的底气都没有。”
林诗音苦笑道:“依你的说法,若没有我们这番经历,做了两个大傻子,还做不成大善人了。”
顾绛笑道:“这世上大善人,在许多人眼中,岂不都是大傻子?”
林诗音摸着自己恢复温暖的手,忽的笑起来:“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傻就傻吧。”
屋外的寒风呼啸,一阵阵冷意从顾绛留的缝隙里钻进来。坐在炉边的矮凳上,抱着自己的腿,看着火炉,里面的木炭被烧出细微的炸裂声,噼啪噼啪,显得屋里越发安静,林诗音想着自己的心思。
她想起了离开的李园主人,想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能有一个避风的地方取暖,他的心情怎么样,有没有遇见可以闲聊解闷的朋友,毕竟他总是那么害怕寂寞。这是她第一次在思念对方的时候,没有感受到任何悲苦。
她忽然觉得,这条路并不像自己本以为的那样艰难,当她的心里一点点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让她拥有更多希望和动力,或许终有一日,她会从伤痛自苦中走出来,坦然地去爱、去恨,去做自己。
顾绛就在此刻开口道:“看完了这个病人,我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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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严冬滴水成冰,狂风卷着残雪肆虐在冻得干裂的大地上,天地一片苍茫,飞鸟都失去了踪迹,只有风声在四野回响,生灵禁绝。
这种时候,若不是有非出门不可的理由,谁愿意踏出房门一步呢?
连乡间小庙的和尚都走不出禅房念经,老和尚体谅着他,就自己独自在佛像前换水、上香、清扫。
刷——刷——
晒干的枝条绑起来做成的扫帚,一下下划过地面,老和尚的动作迟缓,却十分认真细致,似乎每一下都是在扫去自己内心的杂念,澄净礼佛的虔心。
等他从后院回到前面来时,忽的被几个身影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不宽敞的佛堂中竟坐了三个人,见他出来,其中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起身道:“这位僧人,外面风雪太大,咱们就进来避避,准备等会儿风小点再动身,打扰到你了。”
老和尚见那坐在门口的人身边放着一担柴,手边还有一柄斧头,不由心惊,连忙回道:“不打扰,不打扰,小庙虽然清贫,但也有片瓦遮头,佛门广大,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各位就暂歇吧,只是老和尚还有经文要念,不能招待各位。”
说话的人背着药箱,应该是个野郎中,面色倒和善:“叨扰了。”
老和尚念了声佛,转回了一旁的隔帘后,准备早课。
野郎中又坐了下来,他和樵夫一起怔怔地看着外面出神,而另一个拿着算命招牌的人闭着眼睛,坐在暗处,似乎在闭目养神。
野郎中叹了口气道:“至今还没回来,恐怕真打听不到他们的下落了。”
樵夫望着外面,他穿着破棉袄,戴着一顶破毡帽,高鼻阔目,相貌堂堂,绝不像一个砍柴为生的樵夫,只是他眼中满是愤恨怆然,听到野郎中的话,沉声道:“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他的下落,哪能就这样放弃?!”
野郎中却道:“就算咱们找到他又能怎么样?他身边那个人,咱们谁是对手?若咱们都死在那人手中,谁给大哥报仇?”
樵夫怒道:“难道这仇就不报了吗?!”
一旁的算命先生开口了:“老四说的对,咱们是为了报仇找他,不能死。可他们毕竟是两个人,不会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们已经找了他七年,还怕继续找下去吗?”
樵夫狠狠地看着前方,似乎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心中的怒火未有一刻平息:“那人空有名声,竟然护着他这样的畜生!真是公理不存,苍天无眼!”
野郎中垂首不语,算命先生冷然道:“江湖上本就如此,谁强,谁就有理,谁强,谁就活下去,成王败寇,是最大的公道。”
此话一出,三人都不再言语,只等外面的风雪小一些,或者前去打听消息的人来这儿汇合。
忽然就见风雪中,遥遥可见两道身影,并不是他们等的人,而是两个做道士打扮的向着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