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听梅大念叨,便意有所指道:“他这算不得傻,毕竟对于亲近信任的人,人往往是没什么防备的。”
听音知意,李寻欢还未出口的笑化作了一声叹息。
林诗音恍然道:“胸口中招,不一定是对方的武功多么高、出手多么快,还有可能是中招的人没有防备,因为动手的是他们最亲近的人。”
说完,她便陷入了沉默,那些以“梅花盗”的名义出现在天南地北的杀人案中,有多少真是梅花盗所为,又有多少是阴谋背叛者把罪名推到了梅花盗的身上呢?
没有人见过梅花盗的真面目,这话此刻想来,着实讽刺。
江湖上就没有人发现其中的蹊跷吗?可比起一一去揭破其中的真相,还是让一切罪名归于“梅花盗”更好呢?
林诗音也叹了口气,握着李寻欢的手,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可梅花盗的事,又和表哥有什么关系呢?三十年前他还在跟着姨父读书呢。”
顾绛还未答话,梅二便道:“这个我知道啊,因为那个林仙儿嘛。”
“林仙儿?”林诗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姑娘要为了梅花盗的事,许出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是,“这位林姑娘和表哥相识?”
李寻欢苦笑了一声:“我只怕没有这样的荣幸,也希望自己这辈子莫要认识这位姑娘才好。”
毕竟一个随手拿出青魔手和鱼肠剑,为达目的、随意在陌生男人面前脱下自己衣服做交易的姑娘,他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林诗音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李寻欢低头咳嗽了两声。
梅二道:“当然不是他,他都十年没有入关了,十年前林仙儿也就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能和他有什么关系。那个林仙儿现在住在兴云庄,是龙啸云的义妹啊,龙啸云不是李探花的结拜大哥吗?”
龙啸云。
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时,李寻欢和林诗音的神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林诗音蓦地攥紧了李寻欢的手,他轻拍了拍林诗音的手背道:“别担心。”
李寻欢认识的龙啸云依旧是当日豪气干云的爽朗汉子,在他看来,诗音既然已经拒绝了大哥的婚事,以大哥的性情和对诗音的情意,并不会怪她,纵然其中有难以言说的恩怨情绪,也该他来承担。
林诗音却缓缓摇了摇头,认真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我和你的事,是我和你;我和他的事,是我和他。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不能答应他,你在,我不能答应他;你不在,我依旧不能答应他。”
他们相识十二年,无论龙啸云的心有没有变,她的心都不会变。
铁传甲本来对他们的事情不好置喙,此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表小姐本就是少爷的未婚妻,等老爷的丧期过了就要成婚的,要不是龙啸云——”
“老甲!”李寻欢喝止了他的话,“这样的话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说。”
铁传甲闷闷地应了声是,垂下了头。
顾绛却不怕他的冷脸,悠悠道:“他还没说完,你就不让他说了,显然他要说什么,你是知道的。你心里是明白的,小林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你们都体谅别人的难处,反而苛待了自己。”
“为了救人,搞得自己情人离散,十年混沌,你这个结拜大哥若真是个有情有义的,该是他自觉对不起你们,而不是你们对不起他。”
林诗音无奈地道:“邀月,这里面的许多选择,都是我们自己做下的,怨不得别人。”
铁传甲不敢和李寻欢顶嘴,心里却觉得顾绛说得是,给他茶杯里添了热茶。
倒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梅二忽然问道:“老顾,林小姐为什么叫你‘邀月’?这是个什么字号?”
顾绛笑了一声,口中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清柔娇美的女声:“因为她认识我时,我叫邀月。”
梅二被他突然来的这一声唬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你扮成过姑娘?”
顾绛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说道:“说起来,你们有谁见过那个林仙儿吗?”
他虽见过上官小仙,但上官小仙的样貌并不如林仙儿,更没有林仙儿那种放浪形骸的魔力,他倒有些好奇,同样是古龙笔下不世出的美人,林仙儿和邀月哪个生得更美?
结果在场的几人都摇了摇头,连李寻欢都没有见过她,那时他中了毒,浑身内力无法调动,只是强撑着把林仙儿吓走,没能揭下她的面具。
顾绛说起自己近来听到的传言:“据说这林仙儿出身贫微,因为父亲生病,不得不出来买药,可她生得太美,遇上了不怀好意的登徒子,是龙啸云出手救了她,得知她的窘困后,还要帮她给父亲看病,林仙儿感激他的恩情,认他做了义兄,而且她许诺婚约的事,也多是为了这个义兄。”
李寻欢和林诗音都紧看着他,等他说清状况,梅大和梅二噼里啪啦地剥着栗子,倒像是戏台下的看客在听说书。
顾绛也不介意他们把自己当说书先生,继续说道:“这些年龙啸云建立起一座兴云庄,就在保定府的郊外,他喜好结交那些个江湖上所谓的名人侠客,生意经营得也不错,加上是李寻欢的结拜大哥,在江湖上颇有些名声,被人称一声‘龙四爷’,梅花盗这件事发生后,龙啸云和那些大侠们商议,一手揽下了包袱,让那些世家豪商将赏金放在他的庄子上,到时候谁杀了梅花盗,就到他这里领赏金。”
李寻欢失声道:“大哥怎么掺和进这些事里?这样一来,他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顾绛喝了口茶:“你不是龙啸云,你觉得这是件麻烦事,他却觉得是件主持江湖正义,无限风光的事,一个男人若是在求爱的路上受了挫折,他总要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填补自己受损的自尊。”
“你这个结拜兄弟可没有他的义妹了解他,林仙儿就不会劝阻他扬名立万,她还要帮自己的恩人再上一层楼,所以她在那一日宣布,只要这人杀了梅花盗,来兴云庄领赏,所得的不仅仅是那些金银,还有她这个第一美人,无论此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幼,是聋是哑,她都无二话。”
“所以,江湖上近来对她可是敬佩得很,认为她知恩图报,大义凛然。”
李寻欢沉默了,他想到之前所见的那个青衣女子,言辞间的心机深沉,举止间的轻佻放浪,还有那些宝物,都是爱慕她的男子奉上的,她收了东西,却对那些人弃若敝履,又亲自来追金丝甲,哪里是想要人对付梅花盗的意思?
大哥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吗?还是他也被哄骗了?
顾绛摩挲着手里的杯口,淡淡道:“若是来日捉住了梅花盗的英雄好汉上门,龙啸云就要亲自主持此时,还把义妹嫁给对方,所以我之前才说,这杯喜酒,只怕别人来赶你,你也是要去喝的。”
李寻欢顿了顿,笑道:“你说的是,这样的武林盛事,我怎么能不讨一杯水酒喝呢?”
顾绛看了眼他和林诗音握着的手,道:“你不放心龙啸云的安危,要凑一手,可小林十年前多次拒绝他,这些年来又一直闭门不见,她和龙啸云的关系尴尬,不好跟着你上门吧。”
林诗音虽然舍不得才和李寻欢重逢就分开,但她知道轻重,何况她当年悔婚在前,这些年又一直冷待对方,心里也存着一份愧疚,便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先回李园去,让他们收拾你的屋子。”
顾绛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哎,你就这么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去?那林仙儿可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美人,她又感激龙啸云得很,万一因此不嫌你表哥年纪大了,愿意让他做这个英雄好汉呢?”
林诗音一见顾绛的神色,就知道他好热闹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应道:“那,你说怎么办?”
顾绛十年来一直安安静静地养蛊,许久没有找乐子了,此刻心血来潮,兴致勃勃道:“小李探花的风流名声满江湖,他在关外十年,身边怎么能没个红颜知己?嗯,我看他身边缺一对诗歌唱和的姐妹。”
这“姐妹”是谁自不用说,某人刚刚才承认了自己男扮女装的事。
李寻欢顿时咳嗽起来,他难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只能道:“李某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福气。”
顾绛笑道:“有的有的,以你的人品、才华、武功,什么样的福气不能有?”
李寻欢被他堵得一时无言。
倒是林诗音恍惚想起十年前和顾绛同行的那段日子,加上确实不放心李寻欢离开江湖十年后,一回来就卷进这样的大事里,竟一咬牙,点头道:“好。”
李寻欢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眼看着顾绛就要带着林诗音去镇子上买合适的衣裳首饰,李寻欢还是问了一句:“诗音,你能做得来吗?”
林诗音道:“到时候我少说话就是。”
顾绛却道:“她不需要遮掩,就是因为她性子清冷、气质高贵,有些像你表妹,你才对她多有照顾,合情合理的事。”
李寻欢还没摘掉凭空掉下来的“姐妹花”帽子,又一顶“爱屋及乌”的帽子就盖了上来,索性他也不是什么珍惜羽毛的人,见林诗音确实意动,并没有勉强的样子,还是点头应了。
待到天色入暮,终于大功告成的两人走了出来,果然是一对绝色美人,都是一样白衣盛雪、长发如云,一人裹着红色的斗篷,样貌稍显小,生得更甜美一些,气质却幽冷文雅,另一人裹着白色的斗篷,容貌之美难以言喻,眉眼更为锋利,偏偏笑得温柔天真。
白色斗篷的女子道:“我叫邀月,这是我妹妹怜星。”
梅二哈哈大笑着鼓掌道:“好,好,你一人便已足够貌美了,再有一个妹妹,容貌气质都截然相反,好得很!这才是尽善尽美。”
李寻欢长叹了口气:“那林仙儿莫非得罪过你?”
穿着白斗篷的女子眼波流转,嫣然笑道:“我可是好心帮你的忙,龙啸云眼下的麻烦在于钱和色都在他身上,梅花盗必然要对付他,但若是再有别的美人出现,容貌不下于林仙儿,那梅花盗也好,因为林仙儿聚集来的人也好,都会分心,再有你保护我们,李探花的家底可不比那些豪商浅,这么一来,钱和色都有了,梅花盗想来也会斟酌一二吧。”
李寻欢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这道理底下拱火看乐子的心昭然若揭。
穿着红斗篷的女子走到李寻欢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道:“表哥,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是少女一样清脆,甚至有些稚气,李寻欢也有些新奇地打量起眼前人的装扮,居然真的没有找到半点破绽,轻笑道:“顾兄性子诙谐,他想和江湖朋友们开个玩笑,难道我李寻欢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迂腐君子吗?那‘寻欢’这两个字,就要拱手让给顾兄了。”
他低声道:“只是这个时候,兴云庄里必然鱼龙混杂,你莫要离我和顾兄太远。”
林诗音听他这样调侃,也轻松了起来,终年沉静的人,难得有了些少女时的活泼:“好,我不会离开你们身边的。”
李寻欢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顾兄,你这幅样貌,十年前大哥是见过的,那时候你身边还有一位‘母亲’,以邀月姑娘的姿容,大哥想必不会忘记。”
顾绛做泫然欲泣状道:“是了,我就是因为母亲过世,才独自出关去寻亲,没想到我那苦命的舅舅竟也早逝了,只留下妹妹伤心成疾,我为了照顾妹妹,不得不出门买药,不料遇见了几个登徒子,若不是之前见过恩公,得恩公出手相救,还替我照顾妹妹,我一个弱女子,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李寻欢闻言又咳嗽起来,林诗音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和他处多了便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旁的梅大先生回神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是不是之前才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