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的毒虽然解了,毕竟药力伤人,他和林诗音久别重逢,两个人便到后院叙话休息去了,梅大也不爱看梅二糟蹋他的好酒,带着童儿回了房。
前院里只留下酒鬼梅二,一天下来大悲大喜、难以入眠的铁传甲和扮做邀月的顾绛。
顾绛兴致正好,自己下厨做了几个小菜,三人就着下酒菜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铁传甲的酒量到底不如梅二和顾绛,加上情绪过去,奔波了一天的疲惫上来,抱着酒坛睡着了。
屋子里的炭盆已经熄了,炉子又加了柴,烧得正盛,火光照得一隅微亮。
梅二先生透过火光注视着顾绛的脸,见他说笑饮酒都十分自然,叹道:“你这张脸居然真的贴合骨相,好似生来就长在你脸上一样,我都要怀疑,你本就是个姑娘,之前那张脸才是假的了,嗯,你原本的样貌也的确不太像真人。”
顾绛半阖着眼睛,支在桌边,听他这样说,笑道:“你这话也不算错。”
他没说梅二哪句话是对的,哪句是错的,云遮雾罩,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梅二先生嗤笑道:“我见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你也算是其中头一号了。性子冷的时候冷得很,闹起来又唯恐天下不乱,要说你复杂,可你待人处事的态度从来直率,要说你坦诚,说起话来又总是话里有话、似是而非。”
顾绛道:“人本来就是复杂多变的,你经历过的事都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有的人心性坚定,外在再怎么变化,本性不移;而有的人心性不定,熬不住世事流转,会变得面目全非。”
梅二先生目光微闪,乐呵呵道:“你便是那江山改变,也本性不移的了,那面目全非的又是谁?”
顾绛没有回答,反而道:“你从来是万事不经心的,今夜怎么这么多问话来?”
梅二先生端着酒杯,忽叹了口气道:“江湖上说小李探花的话有很多,大多是讲他风流浪荡,是个赌鬼、酒鬼,世上少有的败家子,做官做不下去,江湖也呆不下去,大好的年纪退隐关外,自甘堕落。”
顾绛悠悠道:“江湖上说你梅二先生的也不少,他们把你算进‘七妙人’里,求你救命时躬身赔笑,背后却都骂你卑鄙无耻,拿了诊金不看病,看着病人去死,冷血无情,毫无医家的仁心道德。”
梅二先生哈哈大笑道:“他们说的不错!我就是收了诊金不看病,十分不要脸!”
顾绛也笑了起来:“那他们说李寻欢也没错,他难道不是个十足的酒鬼、赌鬼、败家子?”
梅二先生道:“所以我和他臭气相投,也算得一见如故了。”
他抱着酒坛灌了一口,擦了擦自己被酒水沾湿的胡子,也不管那袖子上的污渍:“但这滚滚江湖中,还是他这样的人多一些的好。”
顾绛道:“所以你担心他?”
梅二先生道:“若不是这一场来得凶险,哪儿有你感兴趣的热闹?”
顾绛道:“你觉得他知不知道?”
梅二先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当然知道,所以他心里也念你的情,觉得你一半为了找乐子,一半为了他,才走这趟,愿意陪你闹腾。他真把你当做朋友,不会觉得道一声谢就能作为回报了,他无法左右你的决定,不如同行,还能互相照应。”
顾绛道:“那你是觉得,梅花盗有这么大的本事,让我们吃亏?”
梅二先生道:“有时候,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朋友。”
顾绛失笑摇头,梅二沉声道:“怎么,你不觉得?敌人站在你对面,你当然提防他们,可朋友站在你身边,甚至站在你背后,来自背后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顾绛道:“不,你说得很对。我摇头只是觉得有意思,这位龙四爷如今名满江湖,人人称赞他豪爽大度,你这个声名狼藉的大夫倒觉得他会苛待自己的结拜兄弟。”
梅二哼了一声:“毕竟只有好人才会把人往好处想,而我这样卑鄙无耻的人,最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顾绛点了点头:“巧得很,我也不是一个好人。不过和你不同的是,我觉得朋友是可信的,若是不可信,那他从一开始就算不得朋友。”
邀月如玉的手捧着白瓷酒杯,这容颜和气势都极盛的美人抿着杯口,就像含着一口雪,带着笑意的脸上也染上几分冷淡。
梅二正要说什么,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人高声叫门:“敢问这里可是梅花草堂?梅大先生可在?”
这动静顿时将草堂内的人都惊醒了,铁传甲猛地站起身来,眼神还迷糊着就望向了屋外。
梅二听了一惊:“这深更半夜催魂似的敲门,只怕不是什么好客人。”
屋外一阵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响起,过了许久,梅大先生带着睡意的声音不满道:“我这儿不是客栈,你要投宿,也已经满客了,去别处吧!”
对方赔笑道:“请勿见怪,实在是事出有因,咱们知道梅大先生的规矩,也备好了上门的礼物。”
梅大先生被人半夜叫醒,脾气正坏,当下拒绝道:“我这儿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见半夜里上门的,你回去吧,我这儿可是有女客,不要惊扰了人家。”
对方听梅大先生真恼了,忙道:“咱们可是带着王摩诘的画上门来的,梅大先生不见咱们,也要把这幅画拒之门外吗?”
顾绛听了笑道:“王摩诘的画,要是真迹,连我都有些心动。”
梅二先生听到前面嘎吱作响的开门声,拍腿道:“这个老大!”
顾绛悠悠道:“能拿王摩诘的画出来,想必非富即贵,很有些手段,梅大就是现在不开门,他们也不会退去的。”
梅二蔫蔫地抱紧了酒坛道:“听这动静,不是避着人的,既然不是半夜悄悄寻老大买毒,那就肯定是冲着我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的声音又传来了:“梅大先生海涵。”
梅大有些纠结地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行礼道:“我们携礼登门,是为了向梅大先生讨教,敢问妙郎中梅二先生如今在何处?”
梅大顿时松了口气,喜气洋洋地从对方手里接过画盒,转身冲前屋里招呼道:“老二!人家来找你看病!”
梅二放下酒坛,骂骂咧咧地推开门出去,顾绛想了想,起身往后走了两步,果然李寻欢和林诗音也到了前面来,铁传甲见惊动了李林二人,也走了过来。
李寻欢凝神听着前院的对话,林诗音开口道:“邀月,是谁在叫门?”
顾绛笑道:“找梅二看病的。”
林诗音同情道:“这样急促,多半是指着梅二先生救命,难怪。”
梅花草堂的门口。
梅二依旧穿着他那身破旧的长袍,脚步略有踉跄地走过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梅大道:“画,画,画,你就知道画!”
梅大整个人都陷进了古画里,根本听不见梅二的抱怨。
那说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矮小汉子,他身边是一个高大的长须老者,气度威严,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此刻眉宇间都是焦急,显然那求医者和他有关。
见梅二先生果然在此,矮小汉子忙道:“我家主人花了重金,四处寻得这幅真迹前来,实是诚心。”
那红脸长须的老者没心思解释太多,只道:“久闻妙郎中梅二乃是岐黄圣手,尤其擅长治疗外伤,今夜前来就是请阁下去看一个病人,只要能治好他,诊金要多少,我们都可以给你。”
梅二先生抓了抓脸,笑道:“好得很,你知道我先付诊金的规矩,应该也知道我常常拿了诊金就跑,你真敢给我,不怕我不去看病?”
那老者沉着脸,冷冷盯着梅二,显然是做好了打算,他要是敢跑,就动手。
梅二脾气桀骜,若这人好好和他说话,他还顺气,偏偏对方摆出一副“你不从也得从”的架势,惹得梅二冷笑道:“你知道我的第一条规矩,那知道我的另外两条规矩吗?作奸犯科的人,我不治,强梁贼子,自有死期。”
矮小汉子见他面色不善,连忙缓和气氛道:“哪里哪里,咱们既然敢来向您求医,当然不是那些贼子恶人。小人巴英,这位是秦孝仪老爷子,您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一定听过秦老爷子的威名。”
梅二先生倒真听过,铁胆震八方秦孝仪在江湖上颇有名声。
就在此时,隔着前院的窗,一女子慌张道:“梅二先生,您要是走了,我们公子的病怎么办?”
那女子的声音如月光,似流水,婉转动人,哀戚处教人闻之心生悱恻。
巴英听着这声音,便整个人出了神,下意识想到之前梅大先生说他府上有女客,想必就是此女了,也是随病人一起来寻梅二看病的。
梅二抬手捂住嘴,似模似样地摸了摸胡子道:“也是,凡事都有个前来后到,这样吧,你们等几天,等我治好他家的‘公子’,就跟你们去。”
巴英听了,想到托付他前来寻医的人,也顾不上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了,上前几步挡住了梅二的去向道:“梅二先生!这伤病不是做生意,除了先来后到,还有个轻重缓急,咱们的病人实在是等着您救命呢!”
梅二道:“你没听见吗?这里也有个离不得我的病人。”
巴英顿了一下,又道:“可,可我们的病人是秦老爷子的公子,他也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忽然翻脸道:“怎么?你们秦老爷子的公子,少林和尚的弟子,命就比旁人金贵?别人就是贱命一条?为了救你们的病人,别人去死也无妨?难道咱们还要上秤量量谁的斤两重吗?!”
秦孝仪一张红脸怒得几乎泛紫,却也不好真接这话,只瞪着梅二。
此时,又一个女子说话了,她语含稚气,似有不忍道:“既然是等着救命,咱们缓一缓也无妨。”
巴英如蒙大赦,连忙冲着窗口躬身道:“多谢小姐体谅,待秦公子好了,一定亲自上门向小姐致谢。”
起先那个女子却道:“要是,要是病人棘手,梅先生要逗留很长时间,咱们公子病犯了怎么办?”
巴英心中一动,道:“这样吧,秦大公子眼下就在兴云庄上,龙四爷是江湖有名的大侠,小姐担心梅二先生不在,救治不及,不妨和咱们一起去到兴云庄上,龙四爷豪爽好客,尊驾也能和我家主人交个朋友。”
窗后一时无声,半晌才听到一男子的声音叹道:“你是兴云庄的人。”
巴英回道:“是,在下正是来自兴云庄。”
前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裹着裘衣的男子走出来,在看到他的瞬间,秦孝仪和巴英都变了脸色。
秦孝仪咬着牙,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有这样的架子,原来是李探花,想你行走江湖,素来下手无情,没想到也有向大夫讨命的一天!”
李寻欢微微笑了笑:“人活在世上,总离不了和大夫打交道的。不过既然是向大夫求一条命,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像秦大侠这样的,不似讨病人的命,倒像是要讨大夫的命了。”
秦孝仪冷冷道:“李探花曾讨得的性命,只怕远胜在下,也不在眼下一人。”
李寻欢缓缓回道:“秦大侠过谦了,只不过,我若为抢夺大夫杀人,那就是狠辣无情,不知侠义,秦大侠为了爱子动手杀人,那一定是对方不知好歹,蛮横纠缠,您不得已伤了对方,实是爱子心切了。”
秦孝仪被他说得,一张紫红的脸都要发黑了。
巴英这才站出来道:“李大侠,李大侠!原来是您回来了,龙四爷这些年一直牵挂着您,既然那边秦大公子等着救命,您也要看大夫,那就一起前往庄子上吧,四爷日夜盼着与您再聚呢,要是早知是您,他一定亲自来。”
这时,一双柔荑从李寻欢身后探出来,将将挽住他的胳膊,李寻欢许是被寒气冲了,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对方松开他,转而去拍他的后背,一边轻声道:“公子,你的肺呛不得冷气,这会儿又是半夜,哪有这个时候上门的道理?即便是结义兄弟,也太过失礼了,不如等明天收拾好,咱们正经上门吧。”
李寻欢捂着嘴,摆手道:“无妨,大哥不会介意的,既然要救人,现在就走吧。”
说着他就向前迈步,连带着他身后的两个女子也往外走,双双立在了雪地里。
院子里的灯火幽幽,没有星月的夜晚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寒风也变得温柔。
梅二先生原本蹙着的眉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了,他摆摆手,惊醒了身边两人:“好了好了,这会儿怎么倒不急了,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