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什么事儿的时候时间就会过的很平淡而又缓慢,像是突然抵达的十月初旬。
那天天色很好。
网球部不知道谁提起来的说要去吃冰,面对众人落过来的视线时,幸村茫然了片刻,然后禁不住笑,“也行吧。”
吃冰的时候大家都兴致昂扬的。品种,大小…幸村就撑着下巴笑盈盈的看他们,然后把卡递给真田让他去结账。
他这段时间脾气好的不行。
有人想到。
他们一行人洋洋洒洒的来到新井冰馆,又勾肩搭背的离开。
那堆穿着白衫黑裤墨绿色外套的少年在马路边肆意的嬉笑打闹着。
他眉眼带着缱绻和温柔。
后脑隐隐传来的震痛迫使幸村放缓了步子。
浅曲雾蓝色发系的少年似乎是走的有些累了,稍微停滞了那么一下。
仿佛突然间的断层一般。
仁王银白色的分在晚风的随意吹拂里,他微弓着要,眉眼含笑的和丸井说着什么,丸井嚼着口香糖吹着泡泡。
桑原跟在丸井身侧,柳生扶着眼镜,柳低垂着头记录着什么,真田像是守护神一般跟在最后。
凌乱曲卷的少年突然快走了两步,倒着和他们想对,他将手放在后脑,肆意含笑说着什么。
“部长!!”
切原突然抽出手冲着落后一步轻缓着的幸村招手,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在说正秋的冰,又或者别的什么。
幸村看着他的笑,眉眼也弯的极为好看。
晚风轻轻的吹拂里。
他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些许的画面,带着朦胧与模糊。
方才还笑的肆意的少年瞳孔里充斥着惊慌无措。
怎么了?
幸村刚想开口,却发现脑子里沉重的,恍惚的,交杂的,不堪一击一般。
冷。
刺骨的凉意不断的在骨缝里乱窜。
明明前一刻的风还带着凉爽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带着海盐的气息吹拂着,怎么会冷呢?
他怎么……
怎么都追不上他们了呢?
黑白两色的空间像是隔着天堑。
“部长!!!”
“精市!!!”
“快叫救护车!!!”
“……”
嘈杂的声音里他看见他怎么都追赶不上的人。
向他奔来。
幸村倒过去的那一刻突然想…还真是,难得大家都挺开心的。
……
富里打发完门口那堆难缠的小崽子后推开门。
就看见穿着绿色条纹白底病服的人抬眸望过来,他手上挂着水,眉眼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对上富里那双浅白到近乎审视的视线时,幸村弯着唇角笑了笑,“医生怎么说?”
富里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抽出了他病床一侧的椅子,双腿交叠微微倾身。
富里感叹道,“你还真是会给我平平无奇的生活增添别样的色彩啊。”
他接到医院电话时正躺在那张新买的藤椅上笑盈盈的和来买东西的人随口诹价。
下一秒直接把店铺钥匙丢给那人说,“帮我看下店,东西随便拿。”
幸村轻叹,“我也没想到这么猝不及防。”
“你打算怎么办?”
乍来医院也没什么准备,富里扫视了许久,也没拿到什么趁手的东西。
“他们这儿治不了你的病。”
富里先生总喜欢打破别人的自欺欺人,幸村垂眸想。
“你是不是太淡定了?”
富里看着他,那双浅金到近乎与眼白融为一色的瞳孔颜色望过来时,总让人下意识心颤,富里掀了掀唇角。
“你这个年纪,少年运动天才,得这种病,我以为你就算不会痛哭流涕,也会黯然神伤什么的。”
就连富里看见诊彦单的那一刻都略微慌神,结果看见他只是静静垂眸注视挂在手上的点滴,差点没气笑。
“找不到能生气的点。”
幸村又把视线落在手背的针头上,很想去悲愤些什么,可又实在找不到哪里可以悲愤的点。
不甘?
有什么好不甘的。
“他们说你这病反反复复的。”富里不再看他,眸光清淡的落在窗外,“打不了网球什么的…”
他将最直白的一点点出来。
“…那挺不甘的。”
幸村垂眸道,打不了网球……
一个无端出现的声音,把他强行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局。
输液管缓慢移动的点滴,那双铺着碎星一般的眸底就安静呈现着这副画面。
……
你说,他要打不了网球了该干什么呢。
绘画…园艺…还有什么。
想不出来。
幸村垂着眸,他还答应了真田三连霸…坂本前辈说的关东连胜…他还没来得及梳顺切原那小孩儿的精神力。
没见到丸井说要给他展示的秘技。
还有什么…
想不出来,哦,还得给那个遁走的人看一场比赛,然后,还没找到谁打的昭昭…
好像事儿还挺多的。
幸村闭了闭眸。
他轻声问,“我想睡一会儿,富里桑。”
我想睡一会儿。
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当天夜里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低烧,肺部感染引起的,细微的喘息声让低低的咳嗽都显得轻微起来。
富里站在外面吸烟,他蹲着身子。
给幸村婺源拨通电话。
他不知道在哪儿,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什么事儿。”
“他病了。”
富里轻叹,婺源带着没睡醒的不清醒,“什么?”
“格林巴利综合征什么的,我也听不大懂。挺严重的吧,说他以后恢复不好就是个小残废。”
富里随口道。
幸村婺源诡异的沉默了一瞬间,“西徐?”他先是确定了一遍对面是这人吧。
然后在那边抬头仰望天空,“今天不是什么万圣节吧。”
幸村婺源狐疑道,“你现在都学会…”
“**!”
“给你说了这破病的名字!你自己搜搜啊!”
幸村婺源陡然沉默。
他和富里是大学同学,婺源听富里骂的最脏的时候是在他东京当社畜的那段时间儿。
后来他真撂桃子跑来神奈川的时候婺源还调笑道,“不当你的金牌律师了。”
后来富里的脾气逐渐平和,幸村婺源好长时间没听过他说脏字了。
六七年了吧。
疏毓的眉眼陡然蹙起,幸村婺源骂道,“你冲我发什么火?”
“……”
两个人都沉默了。
许久,富里打破这种诡异的模式,“我觉得他挺喜欢打球的。”
“唉…我挺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无措感了。”
他又不是你儿子。
幸村婺源垂眸想,但他后半程又确实是被富里拉扯大的。
他和世津子不怎么喜欢回家那段时间。
“我知道了。我想想……”
幸村婺源垂眸,“别急,会没事儿的。”
……
头疼的禁不住蜷缩身子的人安静窝在病床的被子里。
淡淡的酒精味儿往鼻子里窜。
幸村下意识蹙眉,有人佛开他的手掌,他听见低低的声音。
“…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发起烧来没完没了的折腾。”
……
被喊出去时,真田还是带着些许的侥幸心理的。
只是那看起来清瘦的身形眉眼间遮不住的倦态,他望过来时,眸子依旧铺着碎星一般的温柔。
那股无声的侥幸,陡然消散的干干净净。
真田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幸村玩笑着和真田说,“我好像生了场很严重的病。”
真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总是很会转移话题。随口又扯起别的什么。
两个人绕道走了市区那条路,相较于梧桐大道,市区很繁闹,人流也很多,他们本来可以二十分钟回到家里,后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停在天桥处。
底下的河流应是要汇入神奈川的海,幸村又想了好久才说,“真田,我好像要留给你一个很大的麻烦了。”
“不过这回没有前辈了,我们自己成了前辈。”
“……”他又顿住了。真田似乎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难得收敛了那副责怒的模样。
少时的情谊总归是和别人有着不同的。
幸村想了许久,然后拿出了揣在外套里揣了很久的网球,他静静的把手悬在半空,然后在两个人的视线里,周围人来人往里。
那只手剧烈的颤抖,那颗网球悬在半空岌岌可危里,像是挣脱一般,滚落在了真田脚边。
真田似乎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慌乱的蹲下身子捡网球,在手指触碰到网球的那一刻,他听见他说,“格林巴利综合症,真田,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能麻烦你……”
“接任网球部吗?”
于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颗近在眼前的网球,真田怎么都有些捡不起来。
好像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反应过来,他也才十四五的年级,他们两个人就那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安静了好久。
真田把网球攥在手里。
他低声回应,“好。”
幸村像以前一样,两根手指放在真田唇边,伴随着少年清越的声音,轻轻扯开了他的嘴角。
“开心一点啊副部长,你上位了啊!”
真田不怎么喜欢看漫画,唯一的那一本,还是幸村给他推荐的。他们那时都还年幼,但幸村坐在长廊一侧,远方佛来的风拨弄了檐角悬挂的风铃。
他姿态随意的用手掌支撑着身体,小腿悬在半空,没有那副温和的假面,眉眼流露出别样的情绪,像是懒散,舒适,又像是极为轻松。
那时他笑着说,“我喜欢斋山玉,真田,如果我是斋山玉,那你就要是棋童子。”
真田那时端坐着,身上穿着剑道的和服,然后半夜在被窝里,悄悄看完了幸村说的那部漫画。
斋山玉是故事里的反派角色,他拥有着一个王朝,无力不摧的将军棋童子,后来王朝覆灭,斋山玉生死不明被主角捡到时,棋童子就那样站在殿前,为他候着这片江山。
真田为棋童子这个角色流过眼泪。
然后在第二天红着眼睛别扭的答应幸村,“好吧。”
幸村有些茫然的看他。
那是他们八九岁的年纪好像。
真田耳尖绯红,嘟囔着说,“当你的棋童子……”
真田握着那颗网球走了很久。
他又翻那本漫画,他看了很多遍了已经。耳边是幸村的回答,他说,“我才不要你做棋童子。”故事的尾页是棋童子没等来和主角反目成仇的斋山玉。
故事的尾页是。
斋山玉濒死时想的也只有。
如果有个人来给他遮把伞就好了。
那是少年帝王出行时,无论光日与落雨,棋童子总会撑着那把阳伞。
一开始幸村离开大家并没有发觉什么,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他们似乎都以为着,这人可能就离开这么两三天,哪天就回来了。
仁王依旧会拿着假发与恶作剧口香糖,柳生依然会喜欢在图书馆的角落看悬疑小说,柳还是会去喜欢的书屋挑些偏僻的书来翻阅。
丸井会吃着蛋糕然后去见最近新认识的朋友芥川,桑原会默默含泪然后带着切原去吃拉面,网球场也到出都是真田的“太松懈了”。
没有人因为缺了个人改变轨迹。
第一天,第二天……
第五天。
切原问,“幸村部长呢?”
对,幸村部长呢?那个总喜欢凑热闹,却把所有人都隔着一层界限一般的人呢?他怎么不在了。
他不是最喜欢网球了吗。
第七天。
有个白头发的后辈在请教网球时还是怯懦问了句,“丸井前辈,幸村部长呢?”
绿色的口香糖像是黏住了牙,丸井本来漫不经心指教后辈的动作一顿,然后随口道,“过两天就回来了。”
图书馆的角落里,天台的庭院,那个蔽塞的物种起源社,部活室……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影在一点一点被消磨。
他们像是堵着一口气。
在第十三天的时候,在爆发的岌岌可危的边缘处。
“幸村部长回来了!!!”
雀跃的声音响起时,丸井近乎下意识遂着声音跑了过去。与此同时同一动作的人很多,大家似乎不约而同的冒出一点欣喜与得意。
看吧,他那么喜欢网球,一定会回来的,根本不需要什么……
可得意的想法戛然而止。
你很难想象。
你很难去想象那个站在球场上恣意风发的少年人,那个眉目清冷不怒自威的人,那个也会带着柔和笑意的人。
那个生来仿佛就应该坐在高台的人。
能在十三天里,瘦成那副模样。
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他眉眼间的病气这掩不住,身上的衣服很宽很松,风吹起时领口错落间仿佛能看见清癯的脊骨,他手腕很细,露出的手背满是青紫。
他怎么成这样了。
连头发的颜色似乎都在写着枯槁诉说苦难,他去了教学楼,身边跟着两个医护,似乎是照看他的。
他没有披着外套,而是乖巧一般的把他好好穿在身上,就像是全国决赛前的那场比赛一样,看见他们时,也只是弯眸笑了笑。
那双铺着碎星一般的眸底落着轻浅的柔和。
他很少会在面对网球部这么多人时露出这样的柔和,因为会不服众。
“各位。”
那么多人,站在那儿听他讲话,他嗓音透着些许哑意,似乎不仅连饭没好好吃,水也不怎么喝,他摘下口罩,似乎是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唇上不知抹了什么,倒显得那张病白的脸,难得有了点别样的鲜活。
他头发好像有些长了,需要往耳后面掖,可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些许温柔。
他说。
“我不是个合格的部长,因病缘故,可能需要和大家暂别一段时间,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由真田弦一郎暂代部长一职,当然,有能者居上,你们如有不满,可以发起挑战。”他说了很长一段话,然后捂着嘴咳嗽。
他咳嗽的不厉害,但是细细碎碎的,旁边跟着他的医护给他吃了什么,他似乎习以为常的含了过去。
十三天……怎么就突然一下子病成了这样。
“今天来是觉得总要和大家有一个正式的告别礼。”他抿着唇角,垂眸无声的笑,“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大家也能严于律己。立海大三连霸……”
“毫无死角。”
他弯了弯腰,“我就先告别一段时间了。”
他总是要来做个了断的。总是要来,说一声告别的。
他又戴上口罩,冲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大家轻微点了点头,便在看护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幸村部长!!!”
幸村脚步没有停,他走得本就很慢。
不去追,是因为知道没用,不挽留,是他们给他最大的敬意。
“等你回来……”
“幸村部长!等你回来!!!”
“立海大三连霸――无死角!!!”
于是这个年纪的人,带了些许哭腔,又坚强的把它们转变为怒吼,碾转于唇齿间,仿佛要震碎些什么一般,铿锵的对着那人的背影喊,从嘈杂到整齐,从无力到坚定。
“立海大三连霸!!!无死角――!”
那是他们想要给他的承诺。
那是他们觉得,他想要的承诺。
他还是回头了,他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听见了,然后又接着走。
他好像也在迟疑,可是撑不住了,不止是十三天了其实,已经很久了,从很久以前,从撒在地上的药片开始。
他已经撑了很久了。
只是所有人都在抱着那股侥幸,在想…这是他们立海大附中网球部的部长啊。
他怎么会倒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