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人有幸,都能见到伊莎贝拉·罗兰教授。
伊莎贝拉·罗兰这个名字,代表着追求音乐最高境界的符号。据说参加她的音乐赛,最大的一关就是考验人的耐力,因而,即便通过初赛,大部分学生压根见不到她的真面目,若能亲耳听她弹奏一曲,也是极罕见的事。
乐圣拽了拽我的衣袖,俯身道:“伊莎贝拉·罗兰愿意现身,说明这些学生里有她觉得还不错的苗子,这次赛事,比的是即兴演奏能力,会有些难度,但机会难得,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我道:“我们准备的不是合奏曲吗?”
乐圣抽抽嘴角,轻咳道:“合奏只是基本功,音乐变化常在千钧一发间,若做不到随机应变收放自如,在这条路上很难有前途。”望我一眼又道:“你来学习音乐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你会与年少时一样,冷静从容,精益求精,但见你捕捉事态的敏锐度倒是迟钝许多。”
乐圣惯常喜欢在我面前展示优越感。不过这回他说的倒也不错,我事先并没有仔细研究过这场比赛考验的究竟是什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既不知彼此,对比赛也没有极为深厚的兴趣,加上我与乐圣虽有合作,但毕竟也存在相互竞争关系,他事先并没有义务事无巨细提醒我什么。
在听到这首直击灵魂的曲子前,我的确对这场音乐赛没有什么实质的追求,但此刻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罗兰教授的音乐似肆意挥洒的潮水,忽而澎湃汹涌,忽而软音绵绵,情绪藏而不露,却又酣畅淋漓,似入无人之境,精神情志得到空前释放,此曲此景实在是精妙至极。
更难得的是,我在这首曲子里找到一股精神指引的力量,熟悉且陌生,好似我幼年时常听苏辞弹奏古乐,那种音韵格调也成了我多年间心中最柔软的一丝回忆。
一曲结束,音乐消失在穹顶之上,柔光从教堂上方铺下来,光影交错中,罗兰教授的身影缓缓显现。短暂一瞬,时光重合,宛如从画卷里走出的女子。
低挽的发髻,简约的米色暗纹长裙,眉眼温婉,一派学者风范。
我愕然一惊,伊莎贝拉·罗兰的相貌,竟与南觉欢画中的黎月分毫不差。
她缓缓抬手,抚触琴架,低沉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响起,道:“这里,是一片音乐的沃土,曾孕育了无数知名音乐家。这里的每一块石壁,每一根玄柱,每一支乐器背后,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沉淀。”抬目望一眼求知若渴的学生,又道:“追求艺术的道路注定孤独,而孤独之外,皆是收获。”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在这首曲子里,看到了什么?便用心,去感受;用耳,去聆听;用手指,去弹奏。无需拘于束缚。”
三言两语便给这场比赛定了调性。
朦胧的光影消失,快的令人来不及捕捉,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听。我茫然往教堂深处走去,被乐圣不动声色拉回来,调侃道:“怎么,见过罗兰教授的真面目,你改变主意了?”
我这才清醒几分,吸口气,问:“怎么才能见到罗兰教授?”
乐圣叹口气道:“你果然要跟我争。”
淘汰赛正式开始。
教堂右侧陈列着各种乐器,学生们或挑或选,窃窃私语议论着比赛选题,似乎罗兰教授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指向。
有人在科普教堂的历史故事,历数那些成名的音乐大家,背后的创作历程,大家恍惚觉得,这应该就是罗兰设定的音乐主题。于是各显神通,自创自演,将历史文明,音乐变迁,人性光辉都融入曲谱里去,不遗余力寻找独特见地,不多时,便有学生自告奋勇弹唱起了即兴创作的词曲。
一个小时后,心灰意凉的学生们逐渐退场,余下还在等位的也是各个神色局促。毕竟即便希望渺茫,也不能临阵退缩。
自然也有极个别优秀学子,始终面不改色胸有成竹。譬如乐圣。
始来,他对音乐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与热爱,过去这些年,他穿梭在各种音乐流派间,演奏风格灵活多变,在诸多才华横溢的学子中,当属上乘之选。
乐圣甫一上场,便展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来,以一首即兴创作的《拂晓曲》立时惊艳四座。将优美的古典旋律跟现代乐的清新欢快相融合,仔细听来,其中又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变化,隐隐神似罗兰教授一惯的创作风格。
乐圣大量研究过罗兰教授的音乐集,投其所好的同时难得重塑了另一种音韵,热情奔放却也不失内敛深沉,旋律掌握的恰到好处。引来一众学生连声赞叹:“妙曲,妙曲。”
这首曲子已是十分深入人心,若无意外,乐圣与罗兰教授势必有一段师徒缘分。
若换作平时,我也势必要成全他一颗执着求学的心,但在听到罗兰教授弹奏,又见到神似黎月的那一张面孔,我便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我对于音乐的赏识是因幼年时,黎月留下的那段曲谱开始,她虽从未尽过做母亲的职责,但留下的曲子却早已渗透到我的骨血深处,我几乎可以肯定,伊莎贝拉·罗兰就是黎月本人。
谢东财与南觉欢寻了那么多年,都难觅她的踪迹,我既有幸见到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良机。
我缓缓走向教堂深处,停在罗兰教授刚刚演奏过的那把古琴前,手指轻轻抚触,流淌出来的音乐一阵舒心爽意,琴声歇后是学生们惊呼的声音:“唐同学,你疯了?伊莎贝拉·罗兰教授的私人乐器,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触碰,除非是她亲授的学生,你赶快下来,不要惹恼伊莎贝拉·罗兰教授。”
即便处惊不变的乐圣,脸色也是变了又变,沉声与我道:“唐杺,回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将手搭在琴架上,矮身坐下道:“罗兰教授不是说,用心感受;用耳朵聆听;用手指去弹奏。不必拘于束缚。既然如此,我的曲子便非要用罗兰教授的古琴,才能弹奏出真正的声乐音律来。”
目光往教堂深处瞄去,并不见罗兰教授身影,大约她正端坐在某个地方默默观察,或觉得我如此行径不过是哗众取宠,既无阻止,也没有多说一句。
即兴创作这个事,难就难在临场发挥的水准上,任何一首乐曲都不会凭空出现,那些学生之所以得不到赏识,是因在音乐里融入了庞大的人文属性,而自身基础薄弱,并不能弹奏出如此宏伟巨大的跨时代气息,少了些磅礴之力,听起来未免空乏无味。
我并非要超越谁,实则因缺乏准备,上台前心中并无任何一首成形的音调概念。但坐在琴架前,内心反而极为平静。微笑道:“我学技不精,不知道能不能弹成个曲子,不过借以抒发情怀,临时就给它取名叫《初现》吧。”
望一眼众人,闭上眼睛,周围随之静默下来,我仔细搜索这些年脑海里留下的影像,竟全是幼年时,坐在桃花树下,苏辞教我弹琴的画面。
树荫下穿白衫的少年,温柔的眼眸,唇角永远挂着淡淡的笑容,花瓣飘落,琴音悠扬,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我的手,一遍遍耐心指导我拨弄琴弦,教与我说,音乐是一门自由的艺术,音符流动需要投入极深厚的情感,才能触类旁通,到达与自然天象相融合的状态。
奈何后来招式上的技巧学了许多,却很难再投入情感,是以,这些年我也并未真正静下心,再去感受那样一番美好的岁月。
手指轻抚,音律缓缓淌出,恍若回到当年笨拙的模仿,似懂非懂的反复追问他:“阿辞哥哥,我与你是极深厚的情感么?你弹琴的时候会不会想我?”
周围人声模糊远去,只余下沆瀣迸进的灵感与指下自由畅快的旋律。忽如泉水叮咚;忽如万马奔腾。起伏跌宕,一气呵成。静静诉说着最深沉的思念。
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于黎月传下的上下两部藏曲,取其精髓,重塑韵意,情感变化毫无章法,期中又暗藏一层如谜似幻,不可掌控的玄音,两股力量缠绕追随,却在最后一个音节处戛然而止,令听者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再去回味,却是欲罢不能。
台下众人静谧良久,忽而掌声雷动。
时隔十年,我再次弹奏作曲,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聚光灯映照过来,空气中的尘埃落在我的白色毛衣上,熟悉的成就感扑面而来,不熟悉的,是我已并不想接受众人追捧。这一首曲子能够浑然天成,不为旁人,只为找回内心酣畅淋漓的真情释放。
我转过身,看见伊莎贝拉·罗兰教授站在身后,清瘦立体的五官比画里更为鲜活真实,一双目光神采炯然,面上带着半缕疑惑,迟疑道:“这首曲子,因缘何处?”
我回道:“讲的是旧情离散的惆怅,也有不可追忆的思念。”
她缓缓望向穹顶的陋光,神情迷离了一瞬,说道:“我想不到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价你的曲子!”
更近前一步,身形轮廓逾加清晰,续问:“你叫……唐杺?”
我点点头,近距离与她对视,大有一种梦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处的虚幻感。
她亦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收回眼底微微的诧然,说道:“艺术匮乏的,是一颗追逐自在的心,你的个性与勇气的确与众不同,弹的这一首曲子,雏形极美,但仍需要时间仔细打磨。”稍顿又说:“你若愿意拜我为师,下周一便去月弦舍独立教堂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