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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黎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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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那些年,因家族人丁稀薄,年节过的冷冷清清,与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尤其我爸离家后,我妈这种喜好凑热闹的性子,竟连半个至交好友也无。我自小疏于社交,实则也应付不来谢东财给予的百般疼爱,以及那些踏破门楣,恭恭敬敬的亲朋好友,春节午宴上诸多礼数一应没个周全的概念。

多数人人前笑缅嫣然人畜无害,私底下也要说几句没心没肺的话,妇女们尤其七嘴八舌,围着几个月前才失去腹中胎儿,对我恨之入骨的谢伊兰私下打听,疑心谢东财一场大病后迷了心窍,认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女儿。可她们不知,谢东财在宴上,竟就连谢东百也毫不顾忌,当场宣布,让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承继他的万亩山林田产,执掌家主大印。

众人在前厅哗然唏嘘,我却独坐在后院一处冷清的荒院里,因历过一场生死劫,情志羸弱失常,自觉天大地大,没个容身的场所,谢东财肯认回我,我不纳他这个情,着实有些不识抬举,但即便被他认回来,也不见得非要遂他的意,帮他打理什么田产家业。我素来闲散,即便从前我妈如此嚣张跋扈的一个人,也拿我没奈何,更惶论谢东财如今对我小心谨慎的模样,自然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绝无一句埋怨。

所以,我闯进这处荒废多年的院子里,据说以前在谢家是处绝对的禁地,谢东财竟也没说我什么,默许了除他之外,唯我一人可以自由出入。

比起谢家张灯结彩的热闹,我也只图个清静,又不想与苏辞照面,深庭陋院里的气息便格外涤荡人心。

覆盖在荒草后的旧院,少说也有百年光景,仍是一派旧时期的建筑风貌,只是风吹雨漏,破旧的不堪入目。锈迹斑斑的铁锁,连锁眼都焊的死死的。那门却风化的毫无力量,轻轻一推便倒下去,瞬时扬起满地灰尘。

一派空荡荡,黑洞洞的景象,几样蒙尘的旧家具,四面墙皮脱落的不成样子,蜘蛛网厚厚结在上面,也看不出此前谁居住在这里。再往深处走,里间还有个套房,面朝南,午时的光线从小窗里照下来,明亮亮的一副破败光景,靠墙一侧却摆着个陈旧的黑木古书架,意外的是,书架上竟没有落下一丝灰尘,与这满屋的斑驳对比突兀。我微微眯起眼睛,缓缓走向书架。

我一向不喜欢探究事端,可心底那股猎奇的力量却将我指引过来。俯身琢磨了半刻钟,上面摆放的书也都清清爽爽,却在其中毫不起眼的一本琴谱里暗藏玄机,拿动时才发现原来是一本惟妙惟肖的木刻书,书架咯吱咯吱向两边移动,露出里面另外一番风貌来。

入目满室的画作,四面墙上各有八盏长明灯,将画中人物照的清丽脱俗,我一眼认出来,摆在正中央的那一副纸张用色并不明亮,却打磨仔细的女子画作,大约正是南觉欢苦苦寻找的那副暗夜肖像原稿,因画的右下角,墨迹模糊的写着南觉欢三个飞扬的行体字。

我仿佛看到,当年谢东财,豪掷数亿,拍下这副画时,急急切切的情绪。可他也只留下一副画作,那画中人却不知踪迹何处。

闲暇无事时,谢东财或会静坐在旁边的画椅上,满心满眼望着画上女子幽冷的面容发呆,或他偶时也临摹创作,但挂在墙上的画,描绘的都不大如意,神态气质总有些微细致的差距,不过林林总总,绘画人的技术也是层层递进,最后一副仍摆在画架上的线稿,神韵大抵已比得上南觉欢最初画的那一版,只是眉眼深处多了些岁月刻画的痕迹,大约用这种方式,他想留住些什么。

另一间房,墙上又画了无数乐符,从古至今,名曲名作名家,洋洋洒洒,详尽的排序,津津乐道而乐此不疲,笔迹娟秀细致,更像是女子留下的随手曲记。

房间正中央,一架黝亮的古琴,无人弹唱,却仿佛有玄妙的乐曲传来。琴架上摆的是一本曲谱,那曲子拨弄下来,像是一气呵成,竟渐渐有种噬魂夺魄的力量,清醒的人瞬间被罩上一层迷雾,诡秘莫测的琴声,如同敲响死亡的乐章,又如水蛇般在静波下肆意游荡,滑腻湿冷的恐惧缠绕过来,寸寸逼近人心,叫人禁不住瑟瑟发冷,直至曲终也没个止歇。

恍如一场噩梦初醒,我猛然意识到,从前苏辞弹的那首曲子,如春风化水,和美的让人心怡神爽,但总觉结尾处有股戛然而止的情绪错落,好似在意犹未尽中蓦然了断,今日抚动下半曲,才知一首完整的曲谱,常有哗变之势,这绝不是一首妙到令人神往的乐曲。仿佛是一个人倾尽一生,以死亡为代价,所创下的一首醒世曲,但曲调之曲折隐晦,怕是极少有人能弹唱一二,更不用说了解其中深秘。

桌上一本脱色的日记本,详尽记录了这里曾发生的一切故事。墙上画里那位美如月娥,目如星耀,眉似远黛,唇若樱桃,与我神态如出一辙的美女子,她是我的亲生母亲,黎月。

手写的字迹已看不真切,只能模糊辨别个大概,脚下这处荒凉之地,也曾景色温怡,成就过一段佳话。

上面记载,谢家三代祖业,传至谢东财手上,已有了些累世的财富,唯独遗憾的是,山林豪野之地,难有文墨华彩之人。谢东财自小便被当做书香子弟培养,熏陶文人气息,但他偏是个做生意的头脑,早年被送去巴黎音乐学院修养艺术,在那里结识了同为中国籍的女子黎月,他用了一套生意人的谋略,在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又恰逢黎月家里突遭变故,父母双双飞机失事,伤心欲绝下将他当做唯一依靠。

彼时,俩人情投意合浓情蜜意,谢东财能说会道,能文能武能经商,性情活络风趣,十分讨人喜欢,尤其风月场上的花哨事更是蜜里调油,笔记上说,黎月虽痛失双亲,但曾感慨,有谢东财陪伴左右,余生已别无所求。

如此坦诚美好的一段感情,前时细节不作表述,总归后来黎月顺利嫁入谢家,享尽优待,住进当时谢家历代家主才能居住的深庭正院,平日里任由她做什么,她喜欢音乐,便日日谱曲作乐,与谢东财月下小酌,同曲共舞好不快活。大约这首藏曲最欢快美好的时段,便是那时节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

一年后黎月怀孕生子,再过三年又有了身孕,那时长子不过三岁,忽然一日疏忽,跌进池子里气息奄奄,当天夜里便魂归天国,谢家霎时如同从云端坠落,笼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哪知悲剧蔓延的速度并未停止,谢东财因急火攻心导致旧疾复发,至此,黎月才知道内情,他患有先天心脏供血障碍症,随时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如此,却不算最凶险的时候,最凶险的一幕,却是她心急如焚奔波伺候了几日,谢东财初醒,她跑去唤医生,谁料回来时,站在病房外面,却听见谢东财的兄长,彼时只是个专科医生的谢东旭说了句:“不如,就将黎月肚子里的孩子养一养,等能做脏器移植的时候,拿来给东财换了,娘胎里便知道那孩子注定是个早夭的命数,你也不用对她母子抱有感情,会生孩子的女人无数,折损一两个没什么,痛上加痛,痛苦也就不会再增加几分了。”

隔着外面的门窗,黎月死死盯着斜坐病床上的谢东财,他艰难的抬起手,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动作,僵了半天,又缓缓放下,垂目无力的点了点头。

外面的一个小护士端着医用器材,没站稳的样子,猛的冲撞过来,见说黎月脸上血色尽失,乘乱仓皇而逃了。

风平浪静的岁月被撕的粉碎,从前过往已是不堪回首。

后来的日子里,谢东财虽然恢复了,两个人心里却各生了嫌隙。黎月时刻防备,即便谢东财过来轻轻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她也条件反射的弹开,惊惧恐慌的模样令谢东财不知所措,反复劝解数次,有一天,忽然想明白,大约她是嫌弃他病体缠身,又或者被离世的孩子折磨出心病,两个人既已经离心离德,怕她不会再久留了。

黎月果然早就做了打算,初冬的一个深夜,她一声不响,消失的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在谢家出现过。就连当年与谢东财共创的一首词曲,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那首藏曲原本后半部分留了白,说是等执守到老时,两人再同谱一曲,黎月走之前,单人独奏,词曲一气呵成,绝望之余,仅留下一段诡秘的乐曲。

也不知道谢东财后来,解析了这曲子里的深意没有。因笔记里记录的故事,大多是谢东财为求明真相,四处寻人打听,旁敲侧击拼凑出来的记忆,言语间满满皆是遗憾。

如今书信还在,乐谱还在,却还原不出当时情形,我正唏嘘,幽闭的环境下,身后蓦然站了个黑影,我心里一惊,踉跄往后靠了靠,琴架一侧,谢东财萧瑟的身影站在暖光下,幽然说了句:“你也怕我?怕我不怀好意?”

我没什么话说,自小也没感受过几分亲情冷暖,即便他肯掏心掏肺,我与他仍隔着一层距离,所谓旁观者清,心中并无起伏,淡淡道:“不怕。”

谁想我笃定的神态却让他潸然泪下,抬起一双手,颤颤巍巍抚触琴弦,道:“若你母亲当年愿意对我说这两个字,我绝不会放她离开……”

我有些诧异:“她当年走时,你知道?”

他说:“我太了解她。”又说:“男女情事,一旦心生嫌隙,就已经陷入死局,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朝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直到缘分散尽,再无相见之日。”

想来,谢东财是知道黎月心中忌惮,可有些事如何也不能解释。或他不愿以一副病躯面对妻女,此一生,便就成了追忆。

我内心隐隐有些触动,面上情绪却极寡淡,道:“你当年,真同意将她腹中的孩子当做你恢复健康的药引子使用?”

他将我望了又望,叹口气说:“唐杺,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想过,或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我与你母亲当年那场爱恨纠葛。”再叹一句:“若她肯信我一分,又或者,我再自信一分,也不会,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不会让你流落在外。”

“所以……”

他缓缓道:“你母亲听到的那段话,真真切切是你大伯说的,他从医一辈子,没有做过一项失败的手术,只将人当做一种刻板的生物体,每种生物都有不同的解刨手法,而一切生物存在都只为医学进步而服务。”

稍顿又道:“他冰冷无情说出那番话仅代表个人立场,我却因当时手术导致短暂失声,无法反驳,只因我没及时说什么,让她误会颇深,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我也没能让她知道我的心意。”话锋一转,又道:“我盼着你能心宽气阔,万事考虑周全,不要再步我们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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