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旭算是明白过来了。
左霁是生魂，对时间完全没有了概念，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困意。
他怕他会趁自己睡着后偷溜，干脆也不睡了，守着他。
可厢房就这么点大，不喝酒不邀花娘，也就金牡丹池里的歌舞能看看，久了大眼瞪小眼，多无聊。
左霁性子飘忽，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说不定待会儿又想到什么自己跑了。
厉旭心想，还不如自己主动点。
“想不想看看这个时间段的夜晚是什么样子的？”
“嗯？”左霁不解。
想了想，他说：“这不就在看了吗？”
“我说的是外边。”
外边？
左霁晚上经常出来逛啊，除了红颜阁这一片，到处都静悄悄的，不禁好奇：“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没想到，还真的有。
出到外面他才知道，岂止是特别，这一块白天僻静无人的地儿在夜里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他一直都以为这附近这么大的一块地全是红颜阁故意丢置空着的。
却不想，红颜阁只是一个标志性的地界。
在这座壮观耸立于江面的富丽秦楼背后，一座隐藏在黑暗中的无灯大桥悄然延伸。
到隐桥的另外一端，是座人工的小岛。
飞禽走马，画舫、男欢院、勾栏、鬼市，灯如白昼，人声鼎沸，可谓热闹非凡。
戏台上，角儿们正儿八经地唱着戏曲。
街头上，杂耍人挥舞火球，赢得阵阵喝彩。
食物的香气反复刺激着路过的人的嗅觉和味蕾。
火轰轰地灼起，佐料一撒，肉滋滋地冒油，看得左霁反射性的想咽口水。
可是有什么用，他又吃不到。
想到这，他不由得有些沮丧，也颇为怨念地瞥向了厉旭。
厉旭知道他想什么，只是一笑，末了，朝一个档口走了去。
这是一个卖女红的档口。
不大的摊位上摆放着一些不错的布料样本，绳子绑成的展示架上挂的都是些手工团扇和绣帕之类的东西。
桌面上还有些小小盒的胭脂和各种头簪。
左霁看到这个，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女人的脸。
那个叫什么来着，殿前献舞的那个？
左霁一时间没想起来。
但是看厉旭去跟档主交谈，比划着好像要买什么，完了还给对方一些钱，左霁敢肯定他一定是要给她买什么。
末了，看厉旭过来，两手空空，左霁奇怪：“东西呢？”
“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看你给了不少钱来着。”左霁打量他的手，确实什么都没拿，问：“你买了啥？”
“你猜？”
左霁瞧瞧档口上那些女孩用的物品，眼睛眨巴眨巴，看厉旭一脸神秘，奇怪之余，在接触到档主的目光之后，说：“不要跟我说话。”
厉旭听罢眉头一簇。
但，很快，他沿着左霁的目光对上档主的视线，眉头延展开了。
只有他能见到左霁。
所以，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在对空气说话。
厉旭嗤笑，对他人目光并不以为然。
但看左霁贴心走开，他也跟着走开了。
夜市人多。
左霁是生魂，根本不用避人，直接就从这些人身上穿了过去。
厉旭是人，有实体，在人堆里穿行，要追上去他，却忽然被谁莽撞了一把，一下摔到了一个摊位上。
本来心情大好的他恼意一下起了。
来不及寻到元凶，他的前臂突然被一只枯朽的老手按在桌上。
厉旭一看，这是个瞎子算卦的档口。
他极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欲收回手臂，却被对方钳紧了。
“算算？”
左霁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一转头，看左霁一脸八卦盯着这瞎子，脸就凑在他脸边，心里的恼气焦急一下散没了。
“想干嘛？”
“想吃瓜。”
厉旭眉头一簇。
他左右看了看，这附近没有买瓜的啊。
怎么忽然来这口欲？
再说了，他现在这样能吃到东西吗？
他刚要说，下巴被左霁捏转，对上了这位瞎子师傅的老脸。
这位江湖相士胡子老长，满头满脸皆是银丝，一身暗暗灰灰的粗布薄衫，皱巴巴的脸上，灰布绑眼，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
他看老头还不放手，不由得不耐：“你抓住我做什？”
“您。”左霁的纠正惹得厉旭瞪他一眼。
若论身份尊卑，除了宫里几位，有谁够格能让他俩称上一声您？
“想干嘛？”厉旭对瞎子师傅质问。
“你小子……”瞎子师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蹦出一句：“……惧内啊。”
“什么？！”厉旭眉一蹙，不满瞪向左霁。
左霁紧抿着唇，一副“笑不露齿”的样子，但他的笑声厉旭已经从他这双弯弯的明眸里get到了！
厉旭眼神不善，瞥回到瞎子师傅脸上。
末了，他凑近些，对瞎子师傅：“我……刚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这语气，很轻。
但，威胁的意味十足。
被吓到的瞎子师傅像被电刺了一般缩回了手。
瞎子师傅虽然看不到，但，面前的压迫感让他不禁紧张吞咽。
左霁能看见，更直观。
厉旭这双狼眼眈着瞎子，有戏谑，更有残忍。
这样子，就像他随时会抬手要对方的命一样。
“凶什么，没意思……”左霁丢下一句：“我回去了！”
回去？
这两字霎地抓去了厉旭的注意力。
厉旭心想回哪去，本能起手要去牵左霁，不想大手划过左霁抓了个空，眼看着这抹生魂淹没在了行人里，他急了，再顾不上瞎子，起身追了去。
瞎子完全知道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
他刚才差一点就死掉了。
额头上是被吓出来的薄汗。
低下头，无措吞咽，他努力稳下自己的情绪，手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面前的小桌子。
刚才厉旭摔到他面前的凳子上，他还以为是老天送到嘴边来的饽饽。
却没想，是个性情这么乖戾的主子。
想来今天是倒霉的，不如就此收摊逃命避难算了，末了，他摸索起身，伸手收幡，动作忽然一顿。
“小兄弟，谢谢你刚才引开了他……”
他的话令站在他面前的左霁一怔。
没错，他刚才是故意引走厉旭的。
他根本没走远。
然后又绕了回来。
他不由得好奇，好奇这老人家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他想伸手到他面前比划试探，但想起一般人应该看不到他，他的手便又收了回来。
“好说。”左霁答。
瞎子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左霁现在正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
肯定是满脸的问号。
瞎子淡一笑，摸索着，把自己赚钱用的家什都收了，卷起来，背上身，这才对左霁：“后生，你要寻找的答案离你还很远。”
什么？
左霁又一怔。
他忽然反应过来，想起亓官上次在太子府凉亭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亓官好像问过他找到答案了没。
“是什么答案？”他追问。
瞎子摇了摇头，摸来一旁的老竹棍，说：“都是债。”
债？
“不要靠近庙宇，不然你会有危险。”
瞎子这句话再三让他怔了。
这话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位师傅很清楚他的事么？
他上前一步，还想再追问，但瞎子对他摆手拒绝，走了。
厉旭追出去一路，再也找不见左霁。
他花了足足一晚上的时间。
连夜市的犄角旮旯都找了。
在外面熬了个大夜，没有收获的他心情极差，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阴翳地踏进红颜阁，他一进来就听一个小花娘对跑腿回来的小厮惊讶：“不会吧，这不值钱的玩意儿居然涨价了？”
“可不。”坐一旁的另一个花娘懒懒地摇着团扇，对她：“没听说？这东西当今太子爷爱吃，他府里那位经常买来哄他来着。”
一听有八卦，身边懒洋洋坐着冷板凳的这几位花娘一下都来了精神。
“府里哪位？”有人小声问。
花娘团扇掩嘴小声答。
末了，传到厉旭耳里的是吃吃的笑声。
厉旭又困又累，虽有不满，但，没有精力去理会这些人。
他忽然想，左霁会不会已经回来了。
他赶紧上回到紫牡丹厢房去，却扑了个空。
他心里是真真恼了。
左霁每次都这样，忽然就来，忽然又没，完全不顾人感受，显得他多不值钱似的。
大力拿过茶壶，想要给又饿又渴又累的自己来口茶，不想，一声恭敬轻唤让他住了手。
进来的是龟公阿雾。
厉旭瞅了门口一眼，发现是自己刚才忘了关门。
他冷淡：“怎么？”
“昨晚莫大人失手了。”
“什么？！”
这无疑对厉旭是第二个坏消息。
“你们这么多人……”
“本来是以多敌寡，十成十的把握。但后来让他派到这来摸骨的那几个回程碰上了，他们拼命突围，六个人死了四个，墨佳和另外一个重伤逃脱。”
厉旭后槽牙恨恨咬紧。
桌上的瓷器茶皿被一并扫落，碎了一地。
一整夜都没一件顺心事，他正欲暴发，忽然瞅见一簌簌发抖的花娘龟奴在门边，怒喝：“又怎么！”
花娘吓得连话都憋不出来，颤抖的手往外为他一指。
他瞪她一眼，杀气腾腾冲出去。
从高处往下一瞅，站在楼下空席之间等他的人抬头，两人的视线一碰上，厉旭着实一愣。
李熹一身银白云缎锦衣，姿容俊朗，金相玉质，一双眼睛却冷硬如冰，刺骨得很。
他脸上有伤。
很明显的那种。
像是被谁揍了。
心情也极差的他面对带着面具的厉旭，不用敬语，也无视打量，丝毫没有客气，直接：“齐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