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啊啊啊啊——死人了!!!快来人!!死人了——”
菜篓掉在地上,翻出一条死鱼,鱼眼无神凸出,内脏鳞片已经被处理干净,四周散发着难闻的血腥气,令人生理不适。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夏景之,牵着金毛回到家门口。
屋门没锁,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杂音,有椅子在瓷砖上挪动发出的“呲呲”声,有说话的低语声,隐约还能听到穿堂风簌簌而过。
夏景之皱起眉,他最讨厌外人到家里来了。
他“哗”得一下推开门,语气冷冷。
“你们来做什么的?”夏景之说话时,捏着牵引绳的手略微发紧,身前的金毛开始吠叫,更吵了。
“小夏,你奶奶……过世了……”
女人的声音。
话音落下,房间中倏然安静下来,随即听到夏景之淡然“嗯”了一声。
他如往常一样,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不紧不慢地脱了鞋,双脚在地上摩挲半晌,才找到拖鞋换上。
众人看到他这一套动作,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哗啦——”见夏景之换好鞋,想要入内,有人站了起来,快步上前想要扶。
“小夏你慢点……”夏景之后退半步,语气平常,“哦,没事,我不需要帮忙。”
见状,来人的动作僵在原地,片刻后,不自然地抽回手,尴尬地张了张嘴,似乎又觉得多言不益,只道:“啊……你奶奶在房间——”
“什么时候过去的?”夏景之阖着眼,站在原地,并没有表现出悲伤与害怕。
身前的金毛吐着舌头,全然不明白众人的言语,它回过头,面露无辜地看向夏景之,只见夏景之有如松柏般站在那里,面色冷漠地犹如一池死水。
“中午的时候,李婶发现你家门开着,进去一看……人已经没了,地上都是血和内脏。”
眼前人的声音带上细微的颤抖,不难察觉,夏景之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一定血腥又怪诞。
“李婶人呢?”
“中午报了案,现在还在派出所,法医来过了,非正常死亡,要送去尸检,小夏啊,你奶奶……有招惹什么人吗?”
旁边不知是哪位邻里,抢过话头解释,又试探性地问出口。
夏景之神色恹恹,“没有。”
“那……有接触什么脏东西吗?”
闻言,夏景之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随即摇头,“没有。”
“哎呀……难办啊……”
夏景之忽略他们的唏嘘,摩挲着走进房间,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令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右手虚握,遮在口鼻前,咳呛两声。
这得多疼啊……
屋门又被推开,走进来一阵稳重的脚步,随之落下一个浑厚沉稳的男声:“请问是夏景之吗?”
夏景之听到声音,转过身,走出房间,右手搭在一旁的墙壁上,“嗯。”
“你的眼睛是……”
“看不见。”
原来是个眼盲。
“需要进行尸检,方便签个字吗?”
夏景之伸出手,接过警察递来的单子,片刻后便感觉到有一双手握住了他执笔的手,扶着他移到了单子的某个地方。
迅速签好字,递还。
“麻烦尽快。”
不知道是不是警察的错觉,刚刚他的手碰到夏景之时,原本平静到怪异的人似乎流露出了一点厌恶。
只那一刹,像是生火时突然出现的火星子,火苗遽然而起,又倏然而息,是很难被人捕捉的情绪,警察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毕竟面前这位彬彬有礼的夏先生,一举一动都优雅非凡,虽然闭着眼,却莫名给人一种,他的双眼定然很吸睛的错觉,好像眼帘落下后遮起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惊世骇俗的珍珠。
警察又当面确认了几件事,询问夏景之的联系方式,方便尸检完成后进行联系,夏景之自然给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敬意十足。
据警察所说,中午隔壁李婶上楼晒鱼,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大门敞开,她就想着打声招呼,没成想刚进门不见人影,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人死了,仰躺在地板上,血都要流到她脚边,尸体头部附近有不少模糊的肉团,后来发现是内脏。
李婶顿时就被吓得不轻,警察进行笔录时,她的语言错乱,像个疯婆子,警察只能从她颠三倒四的语句中,判断出基本的情况。
等警察搬走遗体,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如何也办不了白事,只能等尸检结果下来再请入殓师。
于是各位邻居又留下来多陪了夏景之一会儿,人前都是副好心肠的模样,最后还是夏景之提出,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众邻居才纷纷告辞,临走前又再三叮嘱夏景之节哀。
“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们啊!”
“嗯,慢走。”
送走众人,屋门重新被关上,夏景之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
他缓缓蹲下身,揉了揉金毛的脑袋,“把黑布条拿来。”
说着,金毛便听话地跑远了,叼来一条半透的黑色布料。
夏景之接过,戴在眼睛上,在后脑系了个简单的绳结,这才睁开眼。
屋子里有些凌乱。白瓷地板上全是脚印,从门口爬到里屋;有几个餐厅的凳子被搬到客厅,想来是有人站累了,随便搬了个椅子坐,坐完也不记得放回去。
真多事。
夏景之心烦意乱,厌恶感几乎要爬满整双眼睛,他想要打扫,但出殡前不能扫地,那股子冲动又被他生生忍了下来。
他走进房间,房中窗帘拢起,地上有一滩血,血泊边站着一双脚。
夏景之深吸一口气,顺着那双脚往上看,一个慈眉善目的面孔映入眼帘。
“奶奶……”夏景之嘴唇微动,眼底仍旧波澜不惊。
老人脸上的肉挤在一起,像是在哭。
夏景之喃喃道:“一群神经病,只会给我找麻烦。”
话语冰凉,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温文尔雅,好像刚刚那个人,只是众人所见的幻觉。
老人抬起手,像是要说话,但生人听不见死言,夏景之只能看见她的嘴唇翕动,不知所云。
“警察查不出来的,不会牵扯到我。”
闻言,老人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是不是我的眼睛把你害了?”
夏景之淡淡掀起眼皮,还是问出了口。
面前的人没了动作,慌乱爬满了她的双眼。
只见她停顿了一刹那,随即连连摇头。
但夏景之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我知道了。”
他长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眸垂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再管那道身影,抬起脚,跨过血泊,掠过鬼影,走到窗帘边,轻轻拉开窗帘。
窗外的夜色正好,依稀还能看见几颗星星。
“景之,你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晚都会陪你睡觉,奶奶也会陪着你,有很多人守护你,咱不怕!”
可是妈妈死了,死在了他出生的那一天,他甚至没有见过她,老相片也被某个畜生一把火烧了,尸体不知抛到了哪处,他无处寻根,只听大人说,她是难产,死的时候很痛苦。
而今奶奶也死了,死在他孝敬她的第三年,死的时候呕出内脏,鲜血遍地,同样痛苦。
夏景之面色平静地推开窗户放煞,回身时,他几乎能猜到面前的鬼怪在说什么。
她一定想安慰自己,一定想说:“奶奶只是变成星星了,以后也会守护你的。”
他想回答:我早就不怕了。
却又迟迟没能把话吐出口。
怎么会不怕,他的世界尸魂四处,不见活人,那些扬言的守护,又不过是虚言,落不到实处,叫人如何不怕。
但这些年下来,夏景之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人话最不可信,世人心最为险恶,于是他一日日沉沦于自我,变成了如今这番貌是情非、名不副实的模样。
夏景之出了房门,又把家里的镜子和电视机拿白布挡了,撕下去年过年时贴上的红色窗花。
腊月二十九那日,他忙里偷闲睡了个懒觉,起身时便发现了这些红色的镂空窗花,粘在玻璃上,那是他鲜少感觉到的这间房子的温度。
那时觉得这窗花独特,别有一番美感,而今却只觉得难撕极了。
夏景之像是泄愤般,把那窗花撕得残破不堪,胶水黏在玻璃上,半晌都撕不干净,最后他也没管纨绔的残余物。
收拾好,夏景之回到自己的卧室,神色萎靡,仰躺在床上,阖上眼。
他的肤色比常人都要白,长眉细挑,鼻梁高挺,唇红如血,嘴角下撇,只差了一双眼,挡在黑布条下,看不清。
金毛在床边蹲着,吠叫两声。
“睡会儿,别叫。”说着,他侧过身,修长的双腿紧靠蜷起,不舒服地睡去。
窗外夜色沉沉,隐约能看见一双眼睛,紧紧趴在纱窗上,像是等候猎物的捕手。
“咔嚓——”眼睛歪了歪,细长的脖子扭动起来,如同一条蛇,朝着猎物缓缓游近,在鬼影的轮廓穿过纱窗的一刹那,眼睛不见了,夜晚阒然无声,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