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泡得山路泥泞,三位寨主撑着伞走在雨中,行路艰难。
比起道路的难行,妮耶的神色却是难得的轻松。
终于到了一切收尾的时候。
三年,三年正好,若是再长一些就要损伤三寨的元气,再短一些,又显得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三年前她和四十九峒的几位大峒主订下约定,三年一定解决此事,不会让南海娘子的影响扩散到四十九峒峒主的地盘上,只要他们不介入此事。
大欢喜女菩萨的恶名传遍天下,但在苗疆她还算是个守信的人,这位真正的苗疆第一高手不开口,四十九峒便没有试图在这件事里谋取利益,把事情搅得更乱。
现在她用金蚕蛊杀了南海娘子,也算实现了她和蔡大人的共识,达到了白蝶夫人的目的。
她和白蝶夫人自然都在局中,只有蔡大人因为官员的身份,不能介入江湖事,他的态度始终是模糊的,只通过白简透露出一些,真要拿出去说,这件事里也没有他蔡闾的手笔。
不过是他们这些人臆测罢了。
真论玩弄心计手腕,他们这些江湖人确实比不上这些官场里打滚的文人。
妮耶对此倒也坦然,在她还年幼时,族中的老人就给她讲过当年的事,讲决不能去的禁地,说那里有血色的河、无解的毒,和散不去的幽魂厉鬼。
父亲对她说:“他们的死,都是因为头领的错。若不是他们的头领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说:“妮耶,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妮耶想,她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身为一个首领,她要让三寨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选择支持木伊卡和汉人通商,要维持三寨的延续,巩固这逐渐溃散的架构,她必须重振三寨的人心,所以她试着培养金蚕蛊。
在她渐渐明白该怎么培养金蚕蛊后,她还要创造一个能让金蚕蛊立起来,活下来的环境。
南海娘子是白蝶和蔡闾一起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妮耶不知道白简把南海娘子引向南疆,是蔡闾的意思,还是白蝶的想法,亦或者是他们两个共同影响了白简,才把她也拉进了这一局中。
白蝶夫人的想法通过白简传达过来,她的目的很简单,这些年南海娘子在南方立足,打出了和魔教分庭抗礼的名头,对魔教来说她就是个叛徒,却还这样张扬,白蝶夫人自是忍耐不下。
蔡闾则没有任何话,可白简既然这么做了,就说明他默许了,否则白简根本不可能把这个主意透露给她。
从那一刻妮耶就明白了,蔡闾也要收拾南海娘子,最好把她的性命留下。
既然蔡闾要她做事,那总该给她一些什么,重整三寨是她向蔡闾要的报酬,所以她悄悄透露出金蚕蛊的消息,蔡闾没有派人来斥责她,便是默认了。
换了旁人她可能要怀疑对方根本不知情,可她在多年前曾见过这位相貌儒雅的大人,身为湖广巡抚,他看着清瘦文雅,一点都不富态,一顿饭也只有两碟小菜一碗汤,还亲切地招呼她一起用饭。
就像一位温和的汉人长者,还贴心地询问她几位族老身体状况、今年三寨的粮食收成、三寨内还缺什么东西,离开寨子的苗民大多在何处安置。
他甚至知道鱼老的风湿病已经有六七年了,因为不想子女担心,一直瞒着孩子;泽老的儿子已经议定了婚事,准备在山外的小镇上落脚,因为女方家里坚持要汉礼,他们去筹办东西,喜烛居然买了两对回来。
蔡闾笑吟吟道:“好事成双,要两方一起,才是双,出了点小事,那汉人家的女孩儿不生气,苗人家的男孩儿也不犯愁,大家欢欢喜喜把事情办下去,就是一桩好亲事。”
妮耶都一一应了,出门时才觉得后背满是冷汗。
想到这里,妮耶心中苦笑,苗疆虽大,但只要蔡闾有心想知道,这儿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而他想要不知道,就是山塌地陷,他也可以不知道。
汉人有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这位湖广两地的大“家翁”对何时该耳聪目明,何时该装聋作哑,早已炉火纯青了。
妮耶不敢奢望自己的这番盘算蔡闾全不知情,他只是在静静听着、看着,不说话而已。
可妮耶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微微侧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位寨主。
木伊卡还在抽烟,他上了年纪,身上也有许多毛病,阴雨天不舒服,所以烟叶里加了点东西,舒缓病痛。
妮耶和木伊卡的关系一直很好,虽然这份关系并不摆在明面上。
而金玉蛮则掩不住疲惫和抑郁,她还很年轻,接任黑龙寨寨主没几年,过去都是雅乌在支撑着寨中的事务,现在雅乌不在了,许多人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接下来,在本就因为地势偏远而态度保守的黑龙寨,她会过一段束手束脚的日子。
黑龙寨的势力已经被削了太多,接下来,也该安稳一段日子了。
妮耶不得不承认,自己畏惧蔡闾的手段,可行事上有很多地方就是在学他,尤其是在两族关系的经营上,自己要和山外往来,又要安抚在这种变革中不安的势力,某些时候也要“沉默”。
所以她在黑龙寨寨主人选更替时,沉默地支持了金玉蛮这个百草老人的外孙女,在南海娘子从黑龙寨下手突破三寨势力时,她沉默地借着对方的手削弱了保守派的势力。
现在的黑龙寨,一个有着汉人血脉的寨主,曾经助中原朝廷镇压杨氏之乱的毒王留下的唯一弟子,和苗人结合留下的血脉,成为黑龙寨的寨主——
这就是妮耶整顿三寨的前提,给蔡闾的保证,她绝不会偏移的立场。
好事要成双,这场婚礼要行汉礼,按汉人朝廷的规则来,期间可以出一些小摩擦,但蔡闾不生气,她也要好好去做,这才能把喜事办下去。
好在,她没有把这场喜事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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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上方,南海娘子哑然伫立着。
顾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当年公子羽的势力广布天下,他和朝中官员的往来极深,不得不说,这个类似明朝的时代背景下,又有江湖势力掺杂,那些高官大员无论性情如何,个个都是人精,连公子羽都曾在他们手下吃过亏。
即便是后人所歌颂的清官、好官,如果在官场上没有足够的手段,都不可能留下流传千古的名声,只会在某个偏远的县衙中默默度过一生。
顾绛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期间累积的阅历才给了他后来经略天下的底气。
南海娘子也算心计极深的聪明人了,可在这盘棋局中,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些高层的谋划,落在局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千斤重,是非善恶,牺牲者的无辜与否,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李寻欢出身官宦世家,这些东西他都懂,只是他的性格让他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久留,他为人太清傲,心又不够狠。
林诗音以为是与江湖人往来的罪名让他弃官,却不知,以武功立足的江湖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顾绛悠悠开口道:“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中原和魔教不同。在天山没有所谓的朝廷,它就是各部的圣地,魔教教主以武力和教义震慑一方。可在中原,朝堂和江湖有着交集,却始终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彼此不干涉,你若没明白这个游戏的规则,还是不要随意跨过这条线得好。”
大雨带来的水汽在山中氤氲成雾气,袅袅自山中升起。
寒风如刀,凄雨如泪,化不开迷雾重重。
南海娘子依旧低着头,她原本从三寨中成功脱身的得意,已经烟消云散了,顾绛的话就像一座山压在她背上,让她抬不起头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好像她就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闯进来,什么都不懂,险些把命都赔进去,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局棋里的弃子。
这三年她为了把势力渗透进苗寨,也损失了许多人手,这一遭自己在妮耶面前假死,不仅仅是为了全身而退,也是为在暗处行事,在妮耶中招后,苗疆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就可以彻底吞下三寨高层。
但蔡闾已经决定了要她吃苦头,那她逃得过今天,也逃不过明天,不是妮耶,也会有旁人和她过不去。
南海娘子闷闷道:“妾身不过是为了自保,和东瀛的几个武道门派往来,牵制东海玉箫而已,唉,哪里想到会在这件事上跌跟头。”
她这一叹满是伤心,还勉强笑道:“多谢您提醒,妾身如今明白了,回去以后一定和东瀛断绝往来,不碍着人家的眼。”
顾绛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势不如人,你当然会退让。但你心里一定记了仇,想着等蔡闾告老还乡,一定要他知道,女子报仇也十年不晚。”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这的确是朝廷中人不太愿意牵扯江湖的原因之一,江湖中人很多隐秘的手段,让人死得无声无息,在朝中时还有高手来查,让这些‘匹夫’有所顾忌,但告老后,在御前人走茶凉,又有多少人会在意一个老头是不是真的夜里急病猝死的呢?”
南海娘子嗫嚅道:“您这就高看我啦,我一个连自保都不能的弱女子,怎么敢再招惹他们呢?”
顾绛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她的话。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万万不能认的话题。
南海娘子素来睚眦必报,骨子里不甘受制于人,连魔教教主都敢叫板,誓要和他平起平坐,洗刷自己昔年遁逃的耻辱。
连白蝶夫人当日留在她脸上的白蝶印记,她都要用黑色的莲花刺青覆盖掉。
她凭什么不能记恨素位高权重的蔡闾,隐忍报复?
那今日拿捏她的男子,她又为什么不能心怀怨恨,等着来日他被困时,落井下石?
恐惧有时候会让人驯服,有时候会让人在昼夜不安的忐忑中,渐渐滋生恶念,一心铲除掉让自己不安的源头。
龙啸云本是个正道中人,尚且被名利蒸得面目全非,在失去一切的恐惧中扭曲嫉妒,何况南海娘子本就是魔道出身。
她若不认,他们还能好好说话,若是认了,此人就不会让她活着离开了。
性命一线,悬于人手,对南海娘子来说,蔡闾和此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说有区别,便在于她眼下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吧。
南海娘子也了解自己的性格,她就是小心眼,也不准备改了这点,所以她不希望知道这人是谁,若不知道,今日的委曲求全就无有归处,计较不来。
也省得自己越想越气,忍不住动点小手段,反而惹出祸来。
顾绛远远望向千虫谷的入口,忽道:“你种在白黎体内的毒确实厉害,中原人多以为山林中的虫蛇草木就已经是剧毒,却不知道,天下至毒,出于海中。虽然妮耶察觉后用蛊毒压制着,但等她用内力催动金蚕蛊,这毒就会再次发作吧。”
提到自己的设计,南海娘子掩面含笑道:“您说哪里的话,那不过是妾身保护‘自己’尸身的一点手段,毕竟那些个割头挂旗、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手段可骇人呢!这毒是妾身从海外苦心寻来,若是她不来动‘我’的尸身,自然无事,她靠那么近,被误伤也是难免的嘛。”
她幽怨地叹道:“这也能算是妾身不好吗?”
南海娘子是个美人,一个能颠倒众生的美人,哪怕她顶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那种美人柔媚妖娆的风情依旧流露在她的优美体态中,从她甜美清脆的声音,到一举一动中,这种诱人的魅力绝不等同于艳俗,她的神情甚至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和温顺,似乎心神都系在眼前人的身上。
可惜,顾绛仿佛突然成了一个瞎子,什么样情意流转的媚眼都看不见,他也是个聋子,什么样哀怨深切的叹声也听不见。
他只能看见走进千虫谷的三个人,他们都打着大大的油纸伞,在踏入千虫谷后放出了自己的本命蛊,驱散那些毒虫。
他还看清了伞下三人的脸,忽的笑出了声:“人心真是复杂,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