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人所站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到悬鼓高台附近,三位寨主要从高台下出发,绕路从后面的千虫谷通到万蛊坑上的悬鼓高台。
所以当三个寨主离开祭台下的广场后,二人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只有各寨的族老们组织着后续的祭祀程序。
用青石铺就的空旷场地上,芒筒的声音翁然回荡、苍茫辽阔,吹着芦笙的苗民且奏且舞,盛装的苗人女子围成了圈,随着乐声走动舞动,阵阵银铃响动和着雨声,几乎融为一体。
是天地用雨声与人同奏着一首祭曲。
南海娘子状似看得津津有味,心中其实颇觉无趣,这山民的祭曲十分古朴,古朴意味着曲调简单,连祝词都直白得很,几句话反复唱着,无非是祈祷风调雨顺、百畜兴旺、子孙绵延,听久了让人昏昏欲睡,加上这连绵的阴雨,到处都湿漉漉的,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只是见一旁的男子听得入神,她才耐下性子陪着。
不能怪她胆子小,实在是这人武功高得吓人,性子也让人摸不着边际。普通人做事都要有个目的,比如说她自己来到苗疆是为了发展自己的势力和苗疆作对,妮耶是为了维护自己权位,对外抗衡自己,对内平衡族人,白蝶那个女人多半又是和自己过不去,才发的疯来找她麻烦,白简那个死小鬼是白蝶的手下,又在中原朝廷手下混久了,做事也为这两方出发。
只要有目的,做事就有脉络,也就有了商讨的余地。
可这人是图什么?
三寨的势力?那他为什么不去杀了三寨的寨主?
南海的势力?他为什么要留着自己?
还是找魔教的麻烦?那他更不该在这里徘徊了,直接去北边不好吗?
总不会是和湖广巡抚蔡闾过不去吧?这里的事能干扰到蔡闾吗?真要找蔡闾的茬子,他应该去巡抚府和总督府,甚至去京城。
听他刚才的问话,总不会是只想知道,在没有任何外界顾忌的情况下,这三人谁能赢吧?
南海娘子偷偷瞥了这人一眼,心道这是什么怪人?
大雨天跑到这四面透风的山上来看山民的祭礼,又是哪门子爱好?
想到自己也是一方大势力的主人,却落到如今的处境,南海娘子心情郁卒。
在此之前,南海娘子午夜里换了雅乌的尸体回棺材里,准备易容成苗民模样出寨子。
三寨中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加上天色太晚,第二天还要参加万仙大会,蛊师们该休息的都休息了,就是守夜的苗民也放松了警惕,她轻轻松松就点了守夜苗民的睡穴,顺利地安排好后续手笔,没有惊动任何人。
可就在她志得意满地走出头寨后,准备顺着山溪下到河边、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船离开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寂静的夜色中说话,仿佛是夜色本身对她说:“回来。”
然后她就丢了魂似的,迷迷糊糊地走回来了。
南海娘子不愿意回想她清醒过来时的心情,可那时的画面却总在她脑海中驱散不去。
挨着山寨的林边,有幽幽的火光穿透雨幕,照亮了细密的落雨,也照得叶影斑驳,高大的古木上,一个苗民打扮的男子坐在横枝上,那些被风吹向他的雨都绕开他,所以他虽然坐在雨中,却半点都没有沾湿。
见她抬头,树上的人微微垂首看向她。
南海娘子忽生出一种错觉,她好像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这山里的鬼神,从苗民那些诡谲传说里诞生的幽灵,在山体中孕育了千百年,一直默默看着草木生发、万灵兴衰的山鬼。
他无悲无喜,只是从经历的漫长时光中向她投来一道目光。
一种莫大的恐惧让南海娘子僵立在原地,连逃走都忘了。
就像她第一次走入北方落雪的旷野,第一次见到南方无垠的大海,像一个孩子懵懂中第一次见到暴雨前的闪电劈开长夜,听见隆隆的雷声响彻寰宇。
人对过于庞大、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存在,由衷而生的恐惧。
南海娘子知道,从此每一个落雨的日子,自己都会回想起这一幕,心怀忐忑,惴惴不安。
所以哪怕她明知道这人易容遮掩了原貌,也不敢问他到底是谁。
她不想要知道这是谁。
是魔教中哪一脉隐藏身份、游荡在外的老魔头,还是偶然得到《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老不死,都不重要。
她只希望度过这一遭后,对方能放自己离开,江湖不再见。
——————
比起心思复杂的南海娘子,顾绛的心思就纯粹多了,他在认真地听着这一场天地人的合奏。
在他的耳中,天在落雨,风吹动林海,远处的瀑布和溪流因为这场雨而水量上涨,流水声变得雄浑,仿佛上天有一只无形的手通过降雨来拨动地上河川化作的琴弦,而人站在地上,吟诵着祭曲,借此和上天沟通。
在雨声、风声、水声、乐声和人声中,还有细碎的虫鸣。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旁人很难体会到顾绛的感受、看见他所感知到的世界,当然也就不明白他在为什么入神。
二人都沉默着看完了这场祭仪。
等到祭礼结束,族老们宣布万仙大会开始,各寨推选出的蛊师上台比斗,南海娘子才有些振奋地说道:“这苗疆各寨的蛊虫千奇百怪,哪怕是一处捉来的两只虫,经过一次次养蛊后,都会变得大不一样,十分有趣。”
说着,她叹了口气,顾绛十分捧场地问道:“怎么了?”
南海娘子叹道:“说来,这三寨的传统也是残忍,蛊师和蛊虫联系紧密,很多蛊师一生也就养得出一只本命蛊,其余都是用蛊虫驱使的毒虫罢了。可这万仙大会本质上就是让这些蛊虫互相争斗吞噬,留下十二只再送入万蛊坑,以三寨上下所有蛊师十年的心血,来成就一只金蚕蛊。”
“万仙齐鼓祝金蚕,三圣鸣铃开天路。”
南海娘子眼含秋水,好似悲怜:“说到底也是以万人奉一人,普通蛊师除了失去这十年里培育的蛊虫外,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数十年来更是白费功夫,送进万蛊坑的蛊虫都没能爬出来,若是一直这样持续上百年,或许万仙大会就会失去一开始的意义,变成纯粹的比斗争锋,如今金蚕蛊再出,您说,这对苗民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顾绛笑道:“看来你不赞成妮耶的这步棋。”
南海娘子回道:“妮耶作为三寨寨主,面对外界的压力时,这么做无疑是对的,她要保住苗疆总要有所依仗,可如今南海娘子‘死了’,白简也说朝廷无意插手苗疆内部的事,那她的那只小宝贝在很多人眼里,只怕就没有那么可爱咧。”
顾绛只回了一声:“喔?”
南海娘子有些小心地道:“现在回想起来,昨天晚上那一出实在太巧了,白简那小子精得和鬼一样,他怎么在三寨人面前揭破了自己的立场?以后他还要不要和三寨的人做生意?这不是他一贯不吃亏、只讨好的作风,倒像是有人故意要他点破蔡闾大人的态度,也逼着妾身出局呢。”
顾绛好似没听出她的试探,反而道:“哎,妮耶寨主昨夜当众杀了南海娘子,为三寨解除了心腹大患,正是风头无两、威信隆盛的时候,她再养出金蚕蛊,三寨当然人人都信服她。”
南海娘子道:“当初三寨失了金蚕蛊,头寨的位置不变是为了稳住局势,那时节许多苗人随杨氏造反,被朝廷杀得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杨氏的残躯都被拖去戮尸示众,中原朝廷的手段可谓酷烈,就是为了震慑山民,三寨也的确因此多年未曾再培育金蚕蛊,这是向朝廷表示忠诚,妮耶居然敢重养金蚕蛊,哪怕蔡大人一开始并不在意苗疆内的事,可金蚕蛊再现,他还会坐视吗?”
顾绛见她真的不明白,才缓缓道:“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既然三寨是为了向朝廷示诚赎罪,才不再养金蚕,那他们今日重养金蚕,怎么就不能是得到蔡闾同意了的呢?”
南海娘子有些茫然地看向顾绛,顾绛道:“你擅长阴谋诡计,喜欢在暗处行事,这是魔教素来的风范,你在魔教中长大,骨子里也都是这套,反而对阳谋和封疆大吏的手段了解太少,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白简说,蔡闾可以让三寨的任何人成为首领,唯独你不可以。”
“你若想明白了,就不会问这句话了。”
南海娘子不可置信地道:“您的意思是,蔡大人默认了三寨重养金蚕蛊,是为了让他们对付我?!”
顾绛挑眉道:“今日就是万仙大会,按理来说,妮耶应该保存金蚕蛊种的实力,让它爬出万蛊坑后再来杀你,可昨夜她在‘你’被围攻的情况下,明明有很多手段拦下‘你’,却还是选了用金蚕蛊种,要知道这样其实分散了她个人的威信,苗民提起此事时会说,金蚕蛊果然厉害,如果是妮耶亲手杀你,他们就只会佩服妮耶,说首领厉害了。”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顾绛此刻的心情不错,三位寨主也没有抵达万蛊坑,所以他慢条斯理地引导南海娘子细想起这件事的脉络来,南海娘子是个聪明人,他也不用担心和她说不通。
南海娘子咬了一下嘴唇:“她一定要用金蚕蛊杀我,不是做给苗民看的,而是做给蔡大人看。”
顾绛道:“在三寨高层的眼中,包括妮耶一直以来表现的态度,这件事都完完全全是妮耶自己主导的,她想要确立威望,收拢人心,对抗外敌,所以竭尽心力,不惜骨肉易相也要养出金蚕,因为这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她不惜一切也要做到,这是她退让、示弱多年,终于在蔡闾面前挣到的一个机会。”
南海娘子恨恨道:“您的意思是,苗寨其实早就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对抗我,她故意一次次在我手里受挫,营造出一副苗疆被我搅动得人心不定的样子,就是为了对蔡大人说,头寨需要金蚕蛊来整顿局面,对抗外敌?!”
顾绛失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凭你这些年累积的势力,就能撼动了苗疆吧?你可不是当年的魔教。摄魂法虽然厉害,但你只能对人种下一个念头,像白黎那种情况,需要很长时间,耗费精力才能做到,时间太长,连白黎的小蛇都认识你了;而易容改换,只能骗人,骗不到那些蛊虫。妮耶若是在你刚动手的时候就雷厉风行,派人进入两广之地,到南海寻你的麻烦,甚至付出一定的代价,去寻魔教的人,探知你的根底,都不会让你的影响做大。”
他指了指远处的群山道:“十万大山很大,妮耶占据地利、人和,你却还要顾忌东海的许多势力,为了稳固权利和东瀛往来,牵制东海玉箫,你的武功又不像独孤残那样独步天下,还落下了致命的隐疾。”
“妮耶在三寨事务中充当‘木头寨主’,放权下去,打着养蛊的名头诸事不管,放任了你扩张影响,以此来对外营造出三寨虚弱的表象,四十九峒对此冷眼旁观,让人觉得苗疆根本就是一盘散沙,若非如此,光是四十九峒中就有至少三个在你之上的高手,更不要说他们至今没有动用的、养在万蛊坑下的三圣蛊。”
雨还是那么大,在这本该炎热的夏日里,冷得人心里发颤。
南海娘子垂首看向万蛊坑,沉默了片刻,才道:“妾身不清楚这十万大山里的境况,才被妮耶算计了,难道蔡大人也不清楚吗?”
顾绛道:“他当然知道,他甚至知道妮耶是在故意示弱,但他作为湖广巡抚,要的就是稳定。在如今的朝廷里,皇帝昏庸,主弱臣便强,权力不会真空,它只会被争夺,这几年党争也酷烈起来。蔡闾不需要什么功绩,作为封疆大吏,他需要的是‘无过’,不能让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
“这些年妮耶配合蔡闾两族往来的策略,也算有功,只要这个政策持续下去,就算再有一个杨氏,也不会重复当年的情形了。现在妮耶给了充足的理由,还损了些人手,八十余载过去,如今蔡闾并不介意妮耶重养金蚕,整顿三寨,他也要做出表态安抚三寨,算是他信任妮耶的表现,尤其是在你触犯了他的底线时。”
南海娘子闻言,语音带了几分哽咽,十分委屈:“妾身可从来没有和中原朝廷过不去。”
顾绛莫名地看了看她,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还没开窍:“那你做什么和东瀛往来?东瀛入侵东南沿海一直是中原朝廷的眼中钉,当年杨氏造反之所以会做大,不就是因为当时朝廷的精力都在治理海患上吗?你在两广之地扩张势力,还要进入苗疆,都在蔡闾的地盘上,却与东瀛往来,若是被人告上去,说蔡闾通贼,他就是跳进南海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