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机老人来到客栈,得知孙二已经离开时,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的性情就是这样直烈,而且不喜欢告别。”
小姑娘有些失落道:“那今年,二叔还是不回来吗?今年过年也看不到二叔的烟火?”
孙白发叹了口气,抽着烟没有说话。
小姑娘没有再问,她看向一旁的顾绛,目光不由定在了另一个女子身上。
这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论容貌她的确没有邀月那么夺目,但也美得惊人,最重要的是,小姑娘猜到了这是谁。
林诗音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望过去,见是个小女孩,圆圆的小脸上圆圆的眼睛,正对自己笑,她也不由得回了一个微笑。
小姑娘松开牵着爷爷的手,跑到了林诗音面前道:“姐姐,你是姓林吗?”
林诗音蹲下身来,轻声回道:“我是姓林,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我叫小红,孙小红。”
这是在是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她却说得很是骄傲,她喜欢这个名字。
红色是热烈、汹涌、向上的,它充满了勇气和热情,是鲜花绽放的红、火焰燃烧的红,更是热血流淌的红,还是兔子眼睛的红。
她是孙小红。
林诗音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我叫林诗音。”
孙小红欢快道:“我知道,我听爷爷说过你的故事,还有小李飞刀的故事!”
兵器谱排行第三的小李飞刀,多年来流传在江湖中的故事有太多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从他刚入江湖时一刀诛杀有名的江洋大盗,到他在关外与七凶缠斗,每一次都是在困境、乃至于绝境中寻到破局的办法。
每一次他选择出刀时,都会诛杀一个恶人,要么了结一桩祸事,要么救下一个好人。
这才成就了“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的威名。
说到这些,孙小红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向往,当然,她也说到了李寻欢犯的错。
“他为了龙啸云而退出,实在是对不起林姐姐,称得上负心薄幸。”小姑娘的态度十分公平,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可要是他为了林姐姐,看着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义兄死于相思病,那也是忘恩负义,何况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我问爷爷,要是他面对这样的选择,该怎么做,爷爷没有回答我。”
“想来这是很难很难的抉择。”
孙小红没有说,其实她也很不明白林诗音为什么要答应嫁给龙啸云,爷爷说是因为“爱”,那为什么后来又悔婚了呢?爷爷还是说因为“爱”。
爱,真是个复杂的字眼。
才七岁的小姑娘还参不透这个字。
孙小红跟着孙白发离开时,和林诗音约好了,下一次相见,再和她说小李飞刀在牢宁山独斗“江西九鬼”的故事。
顾绛看着这对祖孙离开的背影,笑道:“这小姑娘倒是热心肠,见你想听,就一直说。”
林诗音有些惆怅,孙小红说的那些事,她都不知道,表哥从来不对她说自己行走江湖时遇到的危险,只会挑一些有趣的经历告诉她,免得她在家担心。
如今,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李寻欢,不再是六如公子、皇榜探花,而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扶危济困的侠客。
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让她觉得这样陌生的李寻欢,流传在江湖传奇中。
她转向顾绛道:“这对祖孙真是神秘,许多事一听就是隐秘,小红却能如数家珍,简直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
顾绛道:“她出身江湖中的大家族,世家大族自幼培养出的眼界,又被天下第一的天机老人带在身边教导,自然和旁人不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若论一样的出身,同样的年纪,比她更出色的也不是没有。”
林诗音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样得意,莫不是你亲手教养的后辈?”
顾绛也不谦虚:“我手下出来的人,只要有心,在投入的行当里,没有不成才的,何况是儿女。”
林诗音诧异非常,她知道顾绛的实际岁数远长于外貌,旁人这个年岁有儿女没什么好惊讶的,可他?
“你有妻子?”
这才是林诗音难以想象的,她想不出顾绛这样的人会倾心于什么样的女子,还和对方成亲生下孩子。
顾绛老神在在地点了点自己的脸颊:“我怎么就不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对佳人一见倾心,从此沉浸于情思中,几乎为此舍弃一切,直到被人抛弃,才看破红尘,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这话说得可怜,要不是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林诗音曾见过的、玩味的笑,林诗音还对他这番说辞信上几分。
见她不信,顾绛煞有其事道:“说起来,她的名字和孙家的小姑娘很像,那小孩叫做孙小红,她叫温小白。”
白是天上月、檐下霜、江心雪,是刀剑锋刃,是兔子的绒毛。
林诗音睨了他一眼:“好得很,只不知你还有没有几个备选的红颜知己,叫做小青、小紫的。”
端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白衣女子放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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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节过去,满街的花灯都被摘了下来,长街的架子也被拆了。
顾绛准备起身南下,他现将林诗音送回了保定。
过了春节天气开始慢慢回暖,回程的路倒比来时轻松了些。出门这么久,林诗音家中都落了灰,食物要补充,年前一场大雪还压坏了院子里的架子,都要重新修整。
如果不是外面的梅花阵,李园倒是可以遣人来帮忙照顾打理,但林诗音不想教李园的人在这样的天气两头奔波,连她自己的贴身丫鬟都暂时送到了李园住着,眼下还得去接回来。
林诗音忙得很,顾绛也就不逗留了,径直往南疆去。
出了保定城后,顾绛偶然听人议论,说另一边的郊外正在建庄子,主人家出手阔绰,还经营起不少生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豪客。
“你不知道主人是谁?”
“我又没往那头去,哪里知道这些,不过能建起庄园,应该是哪里来的豪商大户吧。”
“那庄子叫什么?”
“听说,好像叫,叫什么行云庄?”
“错了错了,是兴云庄!”
“你知道?”
“我知道啊,节前就开始动土了,月前我从那儿过,虽然还未建好,但已经有个轮廓了,好气派的庄园。”
“比李园还大?”
“那比不了,两河之地那么多的园子,没有哪个能和李园相比的,那是李家传了几代的祖业。”
顾绛夹了一筷子菜,听着那些行商议论,吃得津津有味,他猜得到这“兴云庄”的来历,龙啸云或许在钱权为人上不值一提,但他的确对林诗音痴心一片,就是邀月和后来的林仙儿放在他面前,他也毫不动心,纵然一时间被林诗音的悔婚打击到了,但等他缓过神来,还是不会放弃的。
可如今的林诗音多半不会再见他了,既然要断了他的念头,她就不会再牵扯下去。
只是不知道,被一次次拒绝后,龙啸云会不会在失落绝望中因爱生嫉,怪不到林诗音的身上,就又把一切都怨到李寻欢头上去了。
让李寻欢自己处理吧,他就是逃避上五年十年,只要林诗音在这里,他总会回来的。
顾绛只想去南疆看看。
他知道如今的南方绝不平静,十万大山中的苗寨近十年来一直在和南海的势力抗衡,而南海的主人,正是从魔教叛逃的南海娘子。
多年前,老教主得到前任教主传功上位,南海娘子和白蝶夫人素来势同水火,眼见对手成了教主夫人,她便逃出魔教,来到远离北方的南海,收拢这里安插的魔教势力,自成一家。
老教主得位后专心研究《大悲赋》,整顿教内势力,无心穿过中原来寻南海娘子的麻烦,她便依此自据一方,想与魔教分庭抗礼。
南海娘子已是名震江湖的女魔头,可她知道魔教的势力有多大,所以她不能安于南海,继续扩大自己的势力不仅仅是满足野心,更是为了来日自保。
南海的势力推进内陆,先招惹到的便是南疆,十万大山横亘在她面前,使她至死也只能是南海娘子。
南疆的势力雄厚,高手众多,女性高手尤其多,像大欢喜女菩萨和蓝蝎子这样能列入兵器谱前十的高手,都来自南疆,只是各家各寨间矛盾也深,不能心齐。
不过南海娘子的确厉害,南疆有毒药蛊虫,她有《大悲赋》中的摄魂法门,能迷人心魄,种入思想,让人成为她的傀儡。
若是她暗地里将敌人亲近之人扭曲了思想,关键时刻给敌人一刀,足以让人身心具丧,是真正阴毒诡异的魔道手段,防不胜防。
苗寨一定已经吃过她的苦头,为此头疼不已。
这次万仙大会,三寨给广德和尚发下三圣铃,想来不只是想要邀这位毒神共赏奇术而已。
广德和尚虽然被驱逐出魔教,但他对魔教的忠心不减,若是南海娘子在南疆的万仙大会上动手脚,就要遇上这位曾经的第一智慧天王。
就算广德不计较,可他曾教过白蝶夫人毒术。
南海娘子与白蝶夫人的仇恨极深,尤其是恨她的用毒手段,她如此针对南疆也不无他们用毒的缘故,当然更不会放过广德这个源头了。
毕竟当年白蝶夫人对老教主存了念头,偏偏老教主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他对妻子人选的考量更像是对盟友的选择,白蝶夫人要证明自己是最好的那一个,首先要打压的就是南海娘子。
她在老教主的面前给南海娘子下了毒,使南海娘子的脸上永远留下了一块白色的蝴蝶印记。
在北方众多部族间,有一种古老的习俗,两个部族为了利益开战,战胜方拥有战败方的一切,因为苦寒之地人力宝贵,胜者不会杀死俘虏,而是将他们充作奴隶。
战胜的部落会在这些奴隶的脸上打上本部族的印记。
打上这个印记,无论这个人走到哪里、未来如何,所有人只要看到这个印记,都会知道,他曾败在这个部族手下,成为了对方的奴隶。
这是胜者对败者的羞辱。
对彼时美丽骄傲的南海娘子来说,这个蝴蝶印记是她最大的耻辱。
这也是南海娘子行走江湖从不露出真容的缘故。
卫天鹏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却没有被她杀死,也算侥幸。
若非畏惧老教主,南海娘子早就寻白蝶夫人报复。想来见到广德和尚时,她连南疆都要顾不上了。
而南海娘子在《九月鹰飞》中已经避世不出江湖三十年,多半就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万仙大会上,吃了南疆布局的苦头,在这些老毒苗算计下,撞到广德的手里,栽了大跟头。
广德和南海娘子的矛盾根源十分隐秘,南疆避世而居本不该知道,还布下这样的局来。唯一能够掌握这些秘事、又算准了南海娘子性情的人,只有那位精明狠毒的教主夫人了。
南海娘子想要和魔教分庭抗礼,老教主不把她放在眼里,白蝶夫人却容不下她在江湖上走跳招摇,摆出和老教主平起平坐的派头来。
在古龙世界里得罪女人,尤其是位高权重、手段高超,还心眼不大的女人,是要倒大霉的。
顾绛虽然从没见过白蝶夫人,但从她留下的那些手札记录中,也能窥见这位教主夫人的心计城府,非同寻常。
在南海娘子受到重创后,她还派出了心姑铁姑,去到南海娘子身边,成为她的弟子,将她所有本事学来,再让她们趁着南海娘子旧疾发作时骤然出手,杀了她,从此魔教再度占据南海。
南海娘子一生最喜欢用摄魂法蛊惑人心,乘人不备,背后捅刀,还要那人死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杀人诛心,没料到,最后自己也被一手培养的弟子杀了。
白蝶夫人这番手笔里的嘲讽意味十足,一如当年她种在南海娘子面上的白蝶印记。
如今一场她亲手策划的好戏就要上演了,顾绛当然要去凑一凑这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