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元宵热闹依旧。
长街上支起了架子,一盏盏花灯挂在架子上,小贩的摊子、店家的铺子外都会挂起各式花灯,吸引行人驻足,还有卖灯的、猜灯谜的、上元佳节里舞龙灯、唱戏的,因为不禁夜,这样的喧嚣能持续整整三天,连路边的树都被灯火熏黑枝干,每年都有不慎失火的。
可这都不影响百姓们共度佳节的心情,络绎不绝的人相携着往河边去,数不尽的河灯如天上的星星,汇聚成银河点点,流向远方。
顾绛站在花灯下,林诗音去往河边放河灯了,他便独自来看灯。
灯光映透轻纱,隐隐可见帷帽下女子的五官,却又云遮雾罩,看不真切。
这是几家大商人凑起来办的灯会,每一盏花灯下都挂着灯谜,主家特意邀请了文人雅士来写谜面,只要有人能猜中谜底,就可以把灯取走,说不定还能和设谜题的人交个朋友,确实是件风雅逸事,每年都有官员穿着青衣来凑热闹,看看灯,看看灯谜,也看看人,这难免吸引了更多求名、求路的人来试一试。
如此一来,商家扬名的意图也达到了,他们自然乐得每年花费些银子,继续把灯会热热闹闹地办下去。
顾绛既不求官,也不求名,自然无心出什么风头,只看了灯谜在心里暗暗地猜,旁边有人议论谜题,他也听两耳朵,至于答案对不对,他也不问个究竟。
他把自己当做一盏灯,于是来来往往的人也把他当做了一盏灯,没有人会在意如此多花灯中的一盏,也没有人在意人群中的顾绛。
他似乎在人群中,又好像在尘世外。
与人交谈时那种悠悠然的鲜活气息似乎都随着夜色淡去,当他孑然独立时,便化入了一草一木之间,同天地毫无界限。
问道天人,破碎虚空,没有踏足这个境界的人无法想象顾绛此刻的感受。
顾绛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发自于心,可这都是随着身边环境的变化所产生的,当他不再主动去触及外界时,他的内心一片空明。
无悲喜,无内外,无你我,身周的一切都化作波纹,却牵不动心湖微澜。
顾绛享受这种宁静,但他不会沉溺于这种宁静,他还要走得更远。
在灯会后面的园子里,有商家从江南请来的清班,正临水唱着曲,袅袅的唱词如水磨悠长,唱着国仇家恨、才子佳人。
“......
我裙钗女志颇坚,背乡关殊可怜。
蒙君王重托,须黾勉。
誓捐生报主心不变,泪涟涟。
天南地北,相见是何年?”
戏台上,决心前往吴国的西施面对越王,倾诉着自己对家国的忠心,以及对自己前程的悲观,她知道自己此去,大概再也回不到浣纱的故园,便是勾践也为她的义和情动容。
顾绛的心念一动,更多外界的杂音涌进来,如春风度过玉门,吹开红尘万丈。
一念之间,便从天心落回了人间。
“爷爷!那个兔子灯真可爱,我们把它带回去好吗?”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老人乐呵呵地笑道:“那你可是为难爷爷了,爷爷不会猜灯谜啊。”
小女孩并不失落,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那爷爷会做什么?”
老人道:“爷爷会讲故事。”
顾绛转过身来,就见一蓝衫老者拿着旱烟斗,手里牵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那小女孩莫约七八岁,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兔子灯。
老者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辫子,转头看向顾绛。
小女孩也跟着看过来,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圆溜溜得十分精神可爱:“哇,姐姐你真好看,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老者好笑道:“这位小姐遮着面容,你都没见到她长什么样子。”
小姑娘背着手,笑盈盈道:“可我就是知道啊,又不是只有五官美才是美,林婆婆已经六十多岁了,可她依旧很美,所以好看又不是只看一张脸。”
老者摸了摸胡子道:“嗯,你说的有些道理。”
顾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祖孙,他已猜到他们的身份:“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者敲了敲那两尺长的旱烟杆道:“有事找你的另有其人,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我来只是想看一看你。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老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奇过一个人了。”
顾绛道:“哦?那您看出什么了?”
老者叹道:“远远的看见你时,我好像看出了点什么,沈浪、王怜花,甚至是关外那个老魔头,你身上都能看出他们的影子,可靠近之后再看,老朽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喽。”
顾绛笑道:“眼力高超、见多识广,还有这份武学境界的修为,百晓生将阁下列为天下第一,还是能让人信服的。”
老者,也就是如今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天机老人苦笑道:“若是旁人说这话,我还是有些得意的,毕竟习武之人能被推崇为第一,值得骄傲。但你既然认识沈浪、王怜花和老魔头,这话就不实在了。”
在孙白发年轻时,江湖上最具盛名的是“九州王”沈天君,沈天君自尽后,集百家所学的柴玉关又成了名震天下的快活王,这两人和孙白发算是同辈。
后来柴玉关覆灭,沈浪崛起,虽然江湖人更多说起他的侠名,可论武功,他也着实深不可测,只是他无心名利,一直半隐,最终干脆远行海外。
孙白发虽然成了兵器谱第一,但他这漫长的一生见过太多豪杰,知道自己如今的名号多少有点侥幸,所以也格外珍惜羽毛,加上年纪渐长,心力衰退。
所以十二年后,他在孙女的恳求下替李寻欢去对付上官金虹,却最终死在了名列第二的上官金虹手中。
顾绛道:“有人少年成名,有人大器晚成,能有你这样境界的天下寥寥,如今你所求已不在武道。”
孙白发叹道:“毕竟我的年纪大了,离死亡越来越近,放不下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少。”
他出身于武林中一个庞大的家族,家中的子弟许多都很有本事,网络着武林情报,暗中解决过很多祸事,孙白发一生都在做这件事,他也乐于为世人排忧解难,直到去年他的大儿子夫妇俩都因江湖事身故,只留下小孙女,他才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这一年来,他带着孙女游走四方,如今已看淡了江湖路,心似流云,身若长风,唯一的牵挂就是这个小孙女。
顾绛也道:“经历的岁月越长久,越觉得人世间许多挂碍,不过是过眼云烟。”
小姑娘听他这样说,眨了眨眼睛:“可人活着,心里总要有什么,才算真正活着吧,否则这样的人生多无聊空虚呀?”
顾绛笑出了声:“你说得对,为了不让自己过得空虚,人总得去做点什么。既然我与阁下有缘相见,那不见一见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棒,未免也太无趣了。”
孙白发失笑道:“前些年,老头子遇见过很多人,他们想要挑战我,见一见我的天机棒是不是真的天下第一,这些比斗无疑都不让人愉快,因为他们无不带着恶意,想要将我这素不相识的老头子送去见阎王,甚至五年前我还和上官金虹比了一场,那一场过后,我整整一个月不想回忆当时的情形,他本身就是个让人很难忘记的人,那种霸道的杀气和对权力的欲望刺人心魂。”
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北方寒冷的晚风吹得灯火摇曳,却没有吹动他吐出的轻烟。
顾绛则抬手掀起了帷帽上垂下的轻纱,静静看着他。
孙白发见到他的样貌有些惊讶,又不是那么惊讶,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只有小姑娘惊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就像某个传奇故事里才会存在的人物,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孙白发叹道:“你不一样,高手动念时,无论有没有杀意,都会透出杀气,可你半点气息变化都无。”
顾绛道:“或许不是我的气息没有变化,而是我已经融入了身周的环境里,天地间风吹草动,都是变化,而人不会去在意这些。”
孙白发的神情肃然:“无物无我,物我两忘。”
顾绛笑了笑,他的笑容有些怪,不像是一个人的笑,像是他们头顶上的花灯,照着花灯的月亮,忽然缺了一角,露出一抹弯弯的笑来。
小姑娘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用“美”来形容这个人,美丑只是人在世俗中培养出的观念,它充满了个人的偏见,当你觉得什么“美”时,那必然有与之相对的存在,那就是“丑”。
可在面前女子的身上,美丑的概念消失了,她只觉得明亮皎洁。
她想起二叔提过的,林家那位小姐唤她的名字:邀月。
孙白发显然也想到了,他悠然长吟道:“挟飞仙以遨游,‘邀’明月而长终。”
“这些年我隐约见到了武学再上一层楼后的境界,有时我觉得这一步踏出去并不难,有时又觉得有天渊之隔。”
“我也曾想,或许武道的巅峰境界是人力不能及的,要消去兵器在手中的形体,存于心,已经很难,若要再进一步,将心中的形体也消去,将物我融为一体,那这样的人和仙佛已无区别。”
“你已是登仙之人。”
顾绛淡淡道:“这还不是巅峰境界。道本无尽,当你跳出‘物我一体’的境界后,就会发现自己的认知是有限的,物在我生之前便存在,它常在,我却是忽然来到这世上,心念变幻无穷。”
“当你以为我对‘物’的了解已经透彻,将其种入心中,消去名形,便已经将‘物’的概念落定在‘我’的范围中。”
“天地之大,万物之博,岁月之久,何人曾识‘物’?”
“心情易变,胸怀宇宙,生死倏忽,何人真识‘我’?”
白衣女子看着孙白发,这个淡定悠然的老者此刻双手都在颤抖,他的额上渗出了冷汗,神情复杂,他听懂了她的意思,这世间少有人能真听懂她的意思,可正因他听懂了,才在向往那种境界的同时,为那无穷无垠的前途感到迷茫,乃至绝望。
仿佛砍柴人回望石室山,寻海客乍见蜃楼台。
顾绛笑叹道:“所以,物我合一终是梦,两相忘却便成空,这世间,物就是物,我就是我。”
武学没有巅峰,大道没有尽头,有尽头和巅峰的,是人,因为人有限的认知和力量。
所以,他们才要突破眼下的樊笼。
只有看透这一点,才能从精神散入天地的“破碎金刚”境,走入真正的“破碎虚空”。
小姑娘咬着嘴唇,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祖父,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从小就听着祖父的故事,在她心里,祖父是最亲近也最敬佩、依赖的人,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
她听不懂邀月和祖父在说什么,似乎是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可为什么讲道理,会让爷爷这样欢喜,又这样悲伤呢?
顾绛没有再说话,他在等孙白发恢复过来,等他出招。
兵器谱上说,天机老人有一件光彩夺目的珍贵武器,它可以千变万化,只有天机老人能够驾驭,叫做“如意棒”,也叫“天机棒”。
事实上孙白发已经久不用那件兵器了,他不需要如意棒的变化来增添招式的威力,就像李寻欢的小李飞刀,其实只是普通铁匠打造的小刀。
对现在的孙白发来说,他手里那根两尺长的烟杆就可以是“天机棒”。
顾绛有些期待他出手时的风采,他希望孙白发能被这番话再激起些意气,每个习武之人都会想要知道,更高远的境界是什么样的,若孙白发能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全力向他出手,那他就突破心中的桎梏,或许几年后真能再上一层楼。
可孙白发看向身边的女孩,见她有些惶恐地看着自己,明亮的大眼睛里泛起了泪意,却还是懂事地紧闭着嘴巴,他心神一颤,万千杂念顿消,放下了已经抬起的手,牵住孙女冰冷的小手。
他再看向顾绛时,又是一派云淡风轻了。
顾绛没有失望,他忽的又笑了,这一次邀月艳绝天下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温柔:“你或许已经不能算一个好的武者,但是一个好的祖父。”
孙白发抽了口烟道:“所以我想向你讨教另一件事。”
顾绛挑了下眉:“什么?”
孙白发用旱烟杆指了指面前的纸兔子灯道:“你会猜灯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