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快亮了,龙啸云却感觉自己坠进了深夜中,眼前一阵发黑。
他嘶哑着声音问道:“诗音,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放心,只要你回来就好,无论发生了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林诗音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她没有伤害我,她待我很好。”
龙啸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怪异的笑:“他待你好,三天而已,难道他待你三天的好,就胜过了我们相处的两年?你真的了解他吗?!万一他只是装得表面磊落,其实心怀剖测呢?诗音,你这么单纯,不要被骗了!”
林诗音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为邀月解释道:“她没有骗我,也没有要我和她走,相反,是她劝我做个了结,我来和你说清楚,是因为这几天冷静下来,我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龙大哥,我不能嫁给你,我不能忘掉表哥,这样嫁给你,对我自己是一种折磨,对你也是一种不公平,你完全可以去娶一个真心爱你的姑娘。”
龙啸云道:“他要你做个了结,你就来和我做这个了结吗?!诗音,我说过,我不在意你现在心里还有别人,我可以等,我不会去娶别人,也不需要你说的‘公平’,我心里只有你!”
他近乎哀求地说着:“诗音,不要离开我,我们要成亲了的。”
林诗音浑身颤抖,紧咬着嘴唇,两年的时间,她纵然不爱龙啸云,但对他的痴情也有一份感激,甚至是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在,如今龙啸云这样苦苦哀求,她明明承诺在先,却又临场反悔,她不该这样的,她应该履行承诺的。
林诗音几乎要动摇了。
龙啸云见她始终不说话,忍不住高声道:“难道你要和那个人走吗?你要嫁给他?他会待你好吗?万一他只是诓骗你,到时候你一个柔弱女子,该怎么办?”
林诗音怔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龙啸云:“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不愿意嫁给你,是这三天里变了心,想要嫁给别人?!”
“你把我当做什么人?!我在你眼里,是这样朝三暮四的人?!是,我是只和她相识了三天,可你当初和表哥认识了多久?你们就能结为兄弟,我和她为什么不能一见如故?难道我就不能有真心相待的朋友吗?!”
“她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在我即将踏错的时候拉住了我,还愿意教我帮我,对我的恩情绝不比你们浅,我绝不容许你在我面前这样揣测她的为人!”
“何况,何况——”林诗音的牙齿打着颤,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似是难以承受这样的耻辱,也不堪辩解,“何况她是个女子!”
龙啸云愣住了,他大惊失色地想要上前去拉林诗音的手,可她又退了两步避开他伸出的手,他惊慌道:“诗音,对不起,我,我不知道那是个姑娘,我还以为——你失踪后回来,就说要离开,我以为你被人哄骗了,我没有疑心你的意思。”
林诗音缓缓擦去泪水,她终于清晰地体会到为什么,为什么邀月说,她在龙啸云这里得不到精神回馈,永远不会爱上他。
她抬起头来,看着龙啸云,认真地说道:“你说的没错,其实无论她是男是女,我都改变主意了,你可以恨我、骂我,但我一定会离开,你我还未拜堂,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和表哥不一样,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人生这么做,当初父母送我来到李园,因为那时候我还小,无人照拂,守不住家业,现在我已经成人了,我可以离开这里,回到故乡去,或者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如果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我只会抱着憾恨,余生郁郁。那绝不是我爹娘送我来时,想要的,也不会是姨夫、姨妈想看到的,若说恩义,他们生我养我,才是真正的恩情,我不该让他们失望。”
“我会守着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自己的骨气,只要是我认定的,再大的折磨,再多人要我改变,也不能压垮我的坚持。”
“这与你无关,甚至和表哥也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诗音穿着一身下人的男装,形容也有些狼狈,眼睛却那样明亮:“龙大哥,我还是叫你一声‘大哥’,我依旧感激你当日救了表哥回来,感激你这两年来的陪伴,感激你愿意接纳我。”
“但我,不会嫁给你了。”
林诗音说得这样肯定,她已决心走一条孤寂余生的路,且无需旁人同行。
龙啸云知道她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但没有想到她会刚强到这一步,顿觉失魂落魄,他大吼一声,冲出了房间。
林诗音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回神后,她走进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她本也是江南官宦之家出身,又是父母的独女,所以来时带了不少财物,李家当然不会贪图她的东西,林家的银钱,连同商铺、古董、字画都作为了她的嫁妆存着,李夫人在世时,还从自己的东西里挪了一份给她,这些东西算作价值,养她十辈子也有余。
可她只是从中取出自己在意的东西,喜欢的字画用具,留下一家老家人经营的成衣铺子,其余的全部封存入箱,留了书信,说明将其中一部分东西送给多年来照顾她的仆人,一部分散给林家旧人,还有一些散给城中没有依靠的孤寡老幼,剩下的,因为自己悔婚的缘故,都赠予龙啸云,聊做补偿。
最后,她翻出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一本书册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包好放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一身白衣的女子飘了进来,林诗音不解道:“你怎么换了这身?顾大夫不继续看病了吗?”
顾绛笑道:“他昨晚做了决定,瞒着龙啸云关于你的下落,肯定觉得自己对不起龙啸云得很,说不得今天就会收拾收拾东西跑路,一路跑出中原去,顾大夫留在这儿做什么?等诊金么?”
说着,他垂首扫了几眼林诗音面前的东西,虽没看个究竟,但也知道是什么了,顿时乐不可支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一处长大的,成天觉得自己亏欠别人。”
林诗音对李寻欢离开的事并不惊讶,李寻欢常有出门的时候,也曾去过关外,家业自有人打理,按照往日的习惯,他离开一阵子,就会回来。
她却不知道,李寻欢这次走,便不打算回来了。在筹办他们婚礼的时候,李寻欢就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毕竟李家的家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只是瞒着他们让身边的虬髯大汉去办了而已,他甚至将整座李园,连同园中的东西,都算做了林诗音的嫁妆,转到了她的名下。
毕竟婚事成了,他无法面对林诗音,如今婚事砸了,他无法面对龙啸云,也只有一走了之。
而对林诗音来说,现在她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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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的确早就准备好了,若事情未曾出现变化,他会在婚礼的第二天就走,现在已经拖延多日。
虬髯大汉备好了马车,他当然是不赞同自家少爷这样做的,但没谁能劝动他,在虬髯大汉看来,江湖中人男男女女,分分合合都是常事,李寻欢却为此一蹶不振,甚至将家产拱手让人,独自离开,完全是没道理的事。
这样去给予别人,而苛待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多为自己想想?
不过眼下的情况,虬髯大汉却有些看不明白了,以他家少爷的性子,林小姐下落不明,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呢?难道说他已经知道林小姐在哪里了?可他要是知道,为什么不去找小姐回来,或者告诉龙啸云,反而要独自离开呢?
他这一走,世人要怎么议论他?
虬髯大汉当然问了李寻欢,他却闭口不言,只让他准备离开。
他们要一路向关外去,从此远离中原,北方苦寒,真不知是在进行一场逃亡还是流放。
虬髯大汉心中感叹着,驱动马车沿着小路离开李园,直奔城外。
李寻欢坐在马车上,因为车内宽敞,又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舒展开身体,他阖目靠着车壁,在车身的晃动中,忍不住想着心事。
他在想龙啸云此后,大概还会继续寻找林诗音,大哥将诗音视若性命,他一定会找很久,他为了诗音曾形销骨毁、相思成疾,若告诉他诗音逃婚离去,他要怎么活下去呢?如果找到诗音能成为他余生的支撑也好,如果在这条路上,他遇见别人,放下过去的执念,那他还会拥有幸福。
然后他想起了林诗音,李寻欢常常避免自己去想她,可依旧会在某个晃神的瞬间就想到她,就像他以前,得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点心,他都会想起诗音,藏起来带回去,两个人一起分着吃,只要她开心,自己就会比什么都高兴,他总想把好的都给她,包括自己的快乐。
但他却又给了她无数的痛苦。
恍惚间,李寻欢听到了有女子在唱曲子,那幽幽的曲声像旷野上寂寞的风,像山林中潇潇的雨,像人间诉不完的哀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李寻欢几欲落泪,却终究只是一叹,开口道:“停车吧,有人来送咱们了。”
虬髯大汉莫名道:“少爷,咱们已经出城了,谁来送我们?”
说着,他已经停下了马车,李寻欢掀开车帘,果然见那日所见的白衣女子临风而来,她运起轻功,根本足不落地,如仙人凭空飞落,赶上了他们。
虬髯大汉从未见过这样的轻功,震惊得双眼圆睁,口不能言,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幻觉,而那女子已经落在了他们面前,她神情平淡,眼中带笑,见到她,虬髯大汉第一次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有了低下头的冲动。
李寻欢道:“我也没想到,我离开时会有人来送我,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
这个名叫邀月的女子道:“你要去哪儿,的确与我无关的,只不过有人托我给你送一样东西来。她说自己之前受人所托,把东西给你,可那时她觉得这东西不适合给你,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些天她忽然想明白了,你们靠得太近,往往忘了分开彼此,就像你下意识忽略了她的想法,她也会下意识忽略了你的想法,这东西该怎么处置,本该由你自己决定,她不该自觉为你好,就藏下的。”
“何况她还答应过那个人。”
李寻欢沉默地听着她的话,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本包好的书册,他打开裹在外面的布,发现上面写着《怜花宝鉴》。
邀月开口道:“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人,他叫王怜花,是沈浪的好友。”
李寻欢当然听说过他们,王怜花数年前和沈浪夫妻一起出海隐居了,但他们曾经历的故事依旧在江湖上流传,沈浪的侠名更是威震天下:“你是说,这本书和那位千面公子有关?”
邀月点了点头:“王怜花和沈浪夫妻离开前,将这本集自己毕生所学的书册留下,想要有一个可靠的人,替自己找个合适的传人,所以他找到了李园,可他当时急着去沿海和沈浪夫妻汇合,没能久留。”
李寻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前辈就将书交给了诗音,让她转交给我。”
邀月道:“现在,东西到你手里了。”
李寻欢感受到了这份托付的沉重,却又觉得为难,他这次出关已经决定退隐江湖,又往何处去找良才美质,为王前辈传承所学呢?
他思索间,目光难免落在了面前女子的身上,对方却回了他一个怪异的眼神。
邀月见他收起书,问道:“你不问吗?”
问什么?李寻欢望着前方漫漫长路道:“她连这样的东西都能托你转交,姑娘也真的将东西送到了我手里,想来当日你留下的字条是真,我不必担心她。而我——”
“她既不想见我,那我就该什么都不问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