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你们问话,我们母女都该来候着才是,可我妈妈身体不好,还请见谅。”
两个公差已问不出话来,他们的目光好像定在了这姑娘的脸上,少看一眼都会让他们承受莫大的损失,连钟情于林诗音的龙啸云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李寻欢知道,这不是大哥有了别的心思,只是人本能的会被美丽吸引,何况这连李寻欢都生平仅见的美人,尤其是这份美丽看起来还这样柔弱无害的时候,好似谁都能靠近她,去伸手触及她。
这位姑娘的言行举止中都透露着因为貌美独居而不得不具有的谨慎,害怕别人来伤害她,或许她已经遭遇过这样的事,才会带着母亲逃到陌生的地方来,藏身在小院中,深居简出。
天底下的男人,只怕没有几个能不为这种美倾倒,而不被美色所惑的人,也该怜悯她身世可怜。
李寻欢似乎两者兼备,他远远看了院中女子一眼后,便又转向佳人道:“既然令堂身体不适,那就不打扰她了,由姑娘你来代为回复吧。”
他凝视着这个陌生的女子,语气温柔,好像害怕惊扰到她:“我们就在这里问。”
一旁的捕快紧跟着连连点头道:“是,我们就在这儿问,就在这儿。”
这两年来李寻欢浪荡子的名声传遍了江湖,保定府内无人不知,他如今是个酒鬼、浪子,常常流连声色,为美酒美人一掷千金,眼下他有所意动,也是应该的,只是在自家表妹、曾经的未婚妻还下落不明时,言笑晏晏地对着别的女子,未免显得太过薄情了。
两个捕快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小李探花生出几分鄙夷来,越发热络地上前向这天真不知世事的女子问话,浑然忘却了适才躲避的心思,还想着要为她遮风挡雨。
龙啸云则为他这不合时宜的言行感到惊讶,他看了看李寻欢和那两个捕快,神色略显复杂,倒没有多说什么。
那女子半藏身在木门后,举手掩唇,又将自己的半张脸都用长袖遮住,只一双清灵如梦的眼睛看着他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你们想知道什么?”
问话的两个捕快被她的眼睛一看,就成了两个毛头小子,结结巴巴地问起她的姓名、年岁、籍贯、来到此处多久了,近日里可曾看见可疑的人。
这姑娘只道:“未曾见过可疑的人,我和母亲很少出门。”
捕快道:“好,好,你,你是该少出门,外面的人坏心多,还是家里安全。”
龙啸云已经不耐烦他们的絮叨了,时间紧迫,他还不知道诗音在哪里,这小院中不过是一对外来的母女,母亲容色老去,抱病在卧,女儿虽然说长得是国色天香,可气质也平平,不是什么人物,没得在这里和她纠缠。
眼见得李寻欢和两个捕快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寻欢,你和两位差爷在这儿问吧,这里也不需要我,我先到别处去了。”
李寻欢沉默了片刻,他看了看那木门后的女孩,余光掠过院中,也叹了口气:“大哥,我和你一起去吧。”
说着,两人就要转身离去。
偏偏这个时候,那木门后的姑娘提声道:“妈妈,客人要走啦。”
院中的女子支撑着半坐起来,她看着门口,干涸的眼底有水光闪过,她终于开口,用中年女子略显沙哑的声音道:“邀月,关门吧。”
李寻欢的脚步一顿,下一刻,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龙啸云关心道:“寻欢,你这几日咳嗽得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先找个大夫看一看吧,酒也不要再喝了。”
李寻欢咳嗽得说不出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名叫邀月的姑娘低笑了一声道:“哎呀,既然生了病,就快点回家去吧,妈妈也喊我关门啦。”
木门吱呀呀地又合上了,午后的秋风萧瑟,那三棵桂树和漫天的香气,都闭锁在了门后。
待脚步声走远,“邀月姑娘”卸下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若是那两个捕快见到现在的她,只怕看了一眼后,就再不敢盯着她看了,但只要这一眼,就足以魂牵梦萦。
她慢悠悠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拿起手边的小扇,扇了两下,驱散阳光下的一点余热,饶有兴味地道:“我猜,李寻欢回去以后一定会找大夫,让人知道他病了。”
刚才支撑起身体的动作大约已经耗尽了妇人的力气,这会儿她侧着头闭着眼,不肯看“女儿”,若不是眼睫微颤,只怕要让人以为她情绪真的毫无波动。
邀月也不在乎她的冷待,继续兴致勃勃地道:“我就知道他这人很难缠,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他就提防起我了。”
躺着的妇人,也就是林诗音道:“毕竟你这样的美人,若是没有防身的本事,是很难保全自己的。”
邀月接受了她的赞誉,又道:“你那半途没着落的夫君实在是气大‘才’粗,他看着豪迈义气,其实对你们俩这桩不挑明的官司,心里都有数,当然在你们俩看来,他之所以不开口,都是因为情深,因为他对你的情意,以李寻欢的为人,大概还会觉得自己确实不如他,龙啸云可以为了你抛下一切,他做不到,你的心里,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林诗音的胸口忽的起伏急促了一阵,才又开口冷冷道:“是,至少在待我的情意上,谁也比不上他,他更不如他。”
邀月忽的一笑:“可龙啸云今日没有认出你,而李寻欢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你了。”
她真是觉得这事儿有趣极了,手里的小扇都摇得更快了些:“我说龙啸云气大‘才’粗就在这里,他竟丝毫没觉得不对。唉,我这个人自幼就和笨人处不来,因此被说‘孤僻’,年纪渐长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心里也对人的天资和出生的环境,多了几分体谅,我不至于去鄙薄人家,但要我和这样的人相处,大概不出两个月我就会忍耐不了,拔腿就走。”
“你竟然还想和他过一生?”
林诗音淡淡回道:“和什么样的人,不都是过一生?他们不都说,日久生情,时间久了,自然会有感情。”
邀月却不以为然,她像是想起了谁,意有所指道:“男人大约都想有四个女人,一个陪伴他度过少年岁月,寄托他对往日的惦念,补足他被岁月消磨的纯真;一个与他携手患难,在他最艰难时不离不弃,滋养他不致沦落的精神;一个见识到他的风光和品格,对他崇拜如神明,仰仗如靠山,满足他的自尊和保护心;还有一个远在天边,需要他去追逐,他或许能和她在一起,或许不能,但这能烧起他继续向上奋斗的野心和向下沉沦的欲望。”
“说到底,人活着的不只有身体,还有精神,有的人活下去就能满足,而有的人只有精神得到满足,他们才算活着。”
“人生所求,其实不过就是这种自我的补完。”
“不可否认有一些人并不在意情爱,但你是个注重心的人,龙啸云能给你这种精神上的回馈吗?你对男人品德、智慧、为人风度、自身才华上的要求,他能满足几样?就算你决心忘掉李寻欢,你也永远不会喜欢上他。”
“何况你为什么一定要忘掉李寻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是你自己的事。”
林诗音显然不是一个能够和人畅谈异性的女子,她抿着唇,将整个身子都侧了过去,背对着邀月,似乎这样,她说的那些话就不会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邀月又笑了一声道:“嗯,若是我师妹在这里,她一定会这么说。”
林诗音问道:“那她现在呢?”
邀月歪了下头,柔声道:“现在?哎呀,她早在多年前,就被我杀啦,现在她应该已经化成白骨了吧。”
院内的风声忽然停止了,桂树的叶子从枝头坠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诗音的掌心冒出了冷汗,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将自己劫出来的女人,确确实实是个江湖人,甚至远比一般的江湖人要可怕,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反应,压着嗓子道:“你说,这是你师妹的想法,那你呢?你会怎么选择?”
邀月道:“我不做选择,但我可以给你选择。李寻欢看似给了你选择,可在他退让的那一刻,你最想要的那个选择已被他抹去,龙啸云看似给了你选择,但他始终不放弃的追求,也是把他这个选项塞到了你的手里。”
林诗音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便是给我的选择吗?”
邀月笑道:“当然,我第一次见你,你就作出了选择,你没有叫人,你虽然认了命,可心底里还是期待着有人能破坏这场婚礼,有一股外力来阻止一切的发生,所以你默认了离开。”
“刚刚你又作出了一次选择,我和李寻欢、龙啸云都在门口,只要你开口叫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都有回去的希望,我也实话告诉你,若是你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不会阻拦他们带你走的,可你叫的是我,这也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留下。”
“正是因为你的选择,我才愿意坐下来和你说起这些。毕竟人若不自助,他人莫能助。”
林诗音神色惨淡道:“只怕不愚笨的人,也不敢和你相处,被你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邀月道:“这点你倒是说错了,我和旁人相处时并不这样,我也不是那么喜欢管闲事的。会如此,全是因为那个酒鬼欠我的酒债,物有相形,人有相似,难免教人想要上前拨动一下,看看同样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下,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林诗音转过身来,睁眼看着她,道:“你通晓人心,看透世情,本领高绝,便随意插手别人的人生,看局中人的反应,以此为乐吗?”
邀月垂首看着她,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的神情中竟似透着些许悲悯:“多年前,我是一个攀山涉水的人,我看见了水中挣扎的渡者,和努力想要救人、却自己也爬不上岸的人,我不断地上溯,想要找到河的源头,可这条河本就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那时的我觉得,人运可以逆,人命不可改。”
“后来我试图去影响这条河流的走向,可水中的人依旧,甚至曾有一个人,他在我面前放弃了上岸的路,跳进了这条长河中,我又觉得,每个人自有他的路,他的因成就他的果,何需回头?前者去,来者继,从来如此。”
“当我跳出这条河流,不断向着高处去,我几乎要忘记当时的感受了,但在和一个老朋友相处多年后,我忽然对‘人’有了更多想法,我想知道,人的命,到底可不可以改。”
“在命理测算中,常有一个说法,叫做‘命中有一贵人’,此人未必身份尊贵,他的贵在于他带来的变化可贵,让人困在自身无法解决的困境中时,能够借助这股外力改变,从而走向不同的命途。”
“每看到这种变化,对‘人’的理解就更进一分,我的确以此为乐,我愿用这种所得不断补完自己的精神、道途,乐此不疲。”
林诗音震惊又困惑地看着她,她能从中听出一些深沉的东西,但有些内容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眼前人似乎又不只是一个谈笑杀人的江湖人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邀月却忽然转了话题道:“李寻欢现在一定难受得要吐血了,龙啸云在为你的安危忙碌发愁,他却突然发现,你不愿意和他们回去,甚至当日你在新房中失踪,说不得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若不说,龙啸云难道要一直找下去?他若说出来,就彻底揭破了此事,教龙啸云知道,你情愿和陌生人走,也不想嫁给他,只怕对他的打击更大。”
“而对你,他不说就真能成全保护你吗?我的身份神秘,不知底细,万一你有闪失,他也承受不住;可他要是说出来,难道还能强迫你回去?只怕会逼得咱们一起跑路。”
“李寻欢当初就做不出选择,他不能告诉龙啸云你们俩的感情,又不愿意来告诉你他和龙啸云的恩义,最后把自己泡进了酒里,让你们去做选择,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认。”
邀月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她怂恿道:“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如今这样的结果,他认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