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又在弄饭菜,这段时间两人的饭菜都分开做。
他自己那份全是五谷和菜蔬,不加一点油盐香料,锦瑟那份就正常得多,该咸的咸、该甜的甜。
有次她端错饭食,浅尝一口险些全吐了。十分天然去雕饰的菜,苦、酸、涩等真味俱全,狗闻了都得摇头。他却神色从容,甚至吃得有几分津津有味,搞得她都怀疑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你没尝错,它就是苦的”,苻洵慢悠悠吃下一撮水煮山苦荬,“我最近斋戒,要吃淡食。”
啥?还斋戒?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斋戒只戒饮食,不戒别的。因为斋戒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像在山外那般清心寡欲,反而十分肆意放纵。
他在浸汤泉的时候最疯狂,他们似乎无需什么言语,略一对视都会被对方撩拨得心旌荡漾,每次渴求又急切又凶狠,情不自禁就双双沉沦。
在这三不管、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他们都忘却了自我和身份,变回最纯粹的男子和女子。他们一起在这深山,劈柴、打水、浣衣、做饭,过得琐碎而安宁。
他很喜欢泡汤泉,每天黄昏晚膳之后,总没完没了浸在池子里,原本这么长时间对身体并无裨益,但一念及他那铁打的身板,多泡会儿碍不着什么事,也就罢了。
她自然不敢这么泡,每天晚膳后先去竹林里散步消食,然后抱着绿绮在楼上练琴。他这次入山带了一打乐谱,什么《高山流水》《凤求凰》、《柳绵》、《良宵引》……
她琴技生涩,弹来弹去总不成调,弹的最好的是《留别妻》。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她仿佛看到,妻子将平安结系到丈夫的手腕上,那曾在洞房花烛夜拥抱着妻子的健壮手臂,须臾变得僵冷,被埋入泉下肉销骨融。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她仿佛看到,一望无垠的原野上,烽火四起、狼烟处处,星光下无数骑士昼夜奔驰,亲人、朋友、爱人、袍泽,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仿佛看到,恩爱难分的夫妻、依依惜别的母子,转眼各奔东西,古老巍峨的关隘、尸骨累累的山谷、兵临城下的国都,那些背影再也没归来。
她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些场景,却总身临其境、同悲同喜。
月亮升起来,她也换了寝衣,下汤泉去泡着。这是一汪活泉,泡了两刻筋酥骨软,在地牢受的那些伤都舒坦了不少。
她理解了苻洵为何喜欢浸在里面,对于他这样经常上战场的人,新伤叠旧伤,泡汤泉确实十分舒服,应当对疗养也是有所裨益的。
苻洵摘了朵深红蔷薇,放在水面随波逐流,一旦蔷薇往某个方向去了,他又伸手轻轻一拨,将它方向拨偏。
她也摘了一朵浅紫的,托在手心,看它在波心悠悠打着旋儿。
“阿洵,这世上为什么有打不完的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蠢,武将不征战、难道呆家里绣花?
苻洵却一改往日吊儿郎当,正色道:“因为我们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人心不足,小国想扩张,大国想吞并。一纸盟约不行,示弱求和不够,因为每个人都会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张开双掌、举到月光下,仰头专注看着:“我这双手,挑起过很多战争、杀过很多人、灭过很多部落和小国,甚至实施阴谋和阳谋、分裂过一个大国。”
“恨我的人很多,想杀我的人更多,可我从不后悔。那些人骂我残忍暴戾、狼子野心,可我的作用,不过是串起了那些或早或晚、总会爆发的战乱。我若身死,并不会止兵息战。”
“不过是从我带兵,变成别人带兵;不过是从他国分裂,变成荣国灭亡。其实,谁强盛谁灭亡都一样,可我既选择了做荣国的将领,就不能眼睁睁看它被磋磨欺凌,渐弱渐消。”
“所以,你征战是为国”,锦瑟若有所思,“这是你自小的抱负么?”
苻洵仰头看向越来越圆的月亮,思绪飘渺、眼神恍惚:“我亲手杀过几个人……”
锦瑟默了半晌,幽幽道:“你亲手杀过许多人。”
“我是说,在战场之外”,苻洵摇头,“第一次,我杀了几个与我交好的宗室子,为了权势和一桩指望……后来,我得到了比我预想更高的权势,那指望却始终未遂。”
锦瑟:“什么指望?”
苻洵苦笑道:“那时我还不太懂权势有多好,所有谋划,更多是为了向合作对象讨要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喜欢的,他也喜欢。”
“第二次,我杀了一个至亲和他的同僚,为另一桩指望的落空……”
深红色蔷薇在水中胡乱飘荡、漫无目的,他微笑着拨弄它、将它拨向一个固定的方向:“最初十几年,我就跟个无头苍蝇般,到处指望、到处落空……后来突然明白了,指望本就是毒药。”
“谁都没有法子、也不应该,强求别人的心意符合自己的指望。所以,不能指望任何人。时运不济,我自求之;人不予我,我自取之。”
锦瑟静静注视着他,这个传闻中的战神,有些胆寒、又为他气魄震慑,半晌才拨回话题:“所以,你所求的是何物?”
苻洵似笑非笑看着她:“自然是,让荣国成为一流强国,我成为王兄一人之下、天下第二的权贵。”
锦瑟未置可否,只目不转睛继续盯着他,眼里带了一丝探究,许久才缓缓道:“可你一半是蛮族,一半是荣人,缘何只为荣国征战?”
“有一位故人,我无意得知,她出生于滬国将亡时,一半是滬人、一半是灭滬的翊人,我当时问她为何如此选择”,苻洵毫不闪避,含笑与她静静对视,“她说,一个人属于哪里,不在于血缘、而在于牵绊。”
“她的亲人、师父、挚友、袍泽、还有……还有养母,她所有的牵绊都在那,所以她是翊人。同样,我所有的牵绊都在这儿,所以我选择成为荣人。”
锦瑟仍注视着他双眼:“所有?”
苻洵避开目光,拈起深红蔷薇举到眼前,蔷薇上的刺扎破了手指,沁出一颗殷红血珠。他却毫不在意,神情有些恍惚:“很久之前有一个,在十万大山,已被我亲手斩断。”
“还有一个,在翊……在另一国家,我曾视那牵绊重逾性命,也曾愿意为此离家去国。如今,那牵绊仍对我重逾性命,可我却不能再为此离家去国。”
锦瑟似有所感,轻声问:“因为建宁王陛下和你的抱负?”
“说反了,我为国开疆拓土、为自己权势煊赫的那几年,恰巧是我最能舍弃一切之时”,他手指用力,蔷薇上的刺扎进更深,血珠越冒越多,“让我开始发现,自己无法割舍荣将身份的,是秦川和薛怀嘉。”
锦瑟更懵:“他们有何特别?”
“有——比别人傻些”,他松开指尖,看着那朵蔷薇打着旋儿飘落水面,然后抬手,带着血珠的指尖抚过她嘴唇,他笑意隐隐,眼神越来越恍惚缥缈。
“有一年,我受了很重的伤,那两个傻子带着一帮更傻的下属,不遵军法、夜袭敌营去为我复仇。为一个生死不知、前途未卜的主帅,脑袋都不要了。”
“以往,我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一个为野心、一个为前程,算不得什么交情。我死了,自有别人带他们奔前程;他们死了,我不过损失一把刀、一粒棋子。可自那以后,我再没法只把他们当成快刀、棋子。”
“我好像一个瞎了半辈子的人,第一次复明,发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疼。”
锦瑟听得动容,喟叹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袍泽之情本就是如此,阿洵此时发现也不晚。”
苻洵将深红色蔷薇拨了拨,让其飘向紫色蔷薇:“我那位故人也极重袍泽之情,为下属性命不惜三跪九叩,自己都伤着,还惦记着下属吃穿用度,可惜与我分属敌对两国。”
锦瑟心头莫名沉甸甸的,挤出一个微笑:“不如意事常九八……何况,邦国之间伐交无定,如今为敌,或许哪天又开始交好了。”
苻洵斜睨一眼她,笑容有些深沉:“托姐姐吉言。”
波面上,深红蔷薇直直飘向浅紫蔷薇,绕着浅紫蔷薇转圈,两朵花若即若离、乍分乍合。最终,紫色蔷薇飘出了漩涡中心,与深红蔷薇在漩涡边缘两两结对、一起旋转。
水汽蒸腾,他斜靠池岸泡在汤泉里,穿着浅白棉布中衣,乌发随意披散下来,有几绺贴在颊边和胸膛。他眉心微蹙,面如桃花,双颊两团红晕,双唇红润柔软,正闭目浅眠。
他喜欢泡在池子里睡觉,有时甚至整宿不回房歇息。
她轻轻靠过去,牵起他的手,是温热微烫的。拨开他的头发,柔软乌发晕着温润的光,质地像是最上品的绸缎。撩开他衣襟,胸口肌肤坚实如玉,只有几道擦伤和箭伤。
初来那夜,苍白易碎的他、黑发下的几绺灰白、冰凉的十指、胸膛和腹部的七道刀伤,像是她的幻觉。
可那些破碎的噩梦、零星的怀疑,就像嵌在岁月静好里的石子,时不时硌她一下。
正思绪纷扰时,手一暖、已被他紧紧握住,他不知何时已醒了,隔着袅袅水雾在月光下看她,眼神内敛沉静。
“阿洵,我真的出身莳花馆么?”她不禁开口问,“为什么我读过那么多书,甚至能议论国政?却对乐曲那般生疏?”
苻洵神色平静:“倚翠楼本就是最上等的莳花馆,楼里姑娘无一不饱读诗书,你又聪慧,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九年,通晓国政不足为奇。至于弹琴……你之前很在意出身,刻意疏远了乐曲。”
她想到新兴驿夜袭,又问:“我之前可习过武?”
苻洵弯了弯唇角:“我教过你一段时间刀法,姐姐很有天分,学的颇为不错。”
她追问:“那为何现在不让我学了?”
苻洵满眼心疼,抚过她两侧肩膀:“你之前为了救我身受重伤,有几处在肩膀和腿上,已深及骨骼,强行练武可能伤到自己。”
她松了一口气,旋即疑虑又起:“既是旧伤,为何没有疤?”
“姐姐爱美,我找颜先生配了祛疤药,趁姐姐昏迷时祛掉了”,苻洵笑得无奈而宠溺,“何况,你那些伤虽然极深,创口却不大,能祛干净。”
她目光扫过他光洁的胸膛:“你也用祛疤药?”
又伸出手按在他心口处,问出那个藏了许久的疑窦:“若是这里被捅穿,这种程度的伤疤能否用药祛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