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陵城南郊,支着一排二十多个粥棚,灾民们捧着破碗、瓦片,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
他们都弓腰驼背、衣衫褴褛,肚皮深深凹陷下去,面颊却浮肿得发亮,耷拉着眼皮,随着队列缓缓蠕动。
顾星阑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长袍,许姿穿一身灰色短打,包了个不起眼的巾帼髻,跟在他身后,在简易的棚屋间缓缓踱步。
“已经五天了,还没有消息”,顾星阑叹了口气,“出发前,王上要微臣五天一报,可怎么是好?”
他们本以为,顾星阑出身寒微,必然极其惜身,不敢沾染半点干系。
岂料,顾星阑得知舜英失踪后,非但没连夜急报,反同她商议如何瞒得更久。
许姿苦笑道:“先前发生的一切,顾大人皆毫不知情。大人食君之禄,请如实禀报。”
顾星阑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灾民,不忍地闭上眼:“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好容易安定这流离失所,届时又有谁能收拾那哀鸿遍野啊。”
他抬头望向北边,指向城北的起伏的丘陵:“那一脉丘陵叫龙首山,只有五百余丈高,曾是阻挡翊军攻入燮陵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山中有一道峡谷,长达数十里,叫丹河谷。”
“征和五年冬,我朝名将贺浮白,将七万滬国精兵诱入丹河谷,断水断粮围困半月,趁他们军心涣散、缴械投降时,将他们尽数射杀。”
许姿瞠目结舌:“杀降?”
顾星阑点点头,又缓缓摇头:“那是滬国最骁勇的一批战士,降而复叛多次,折损我朝不少将士。”
许姿感慨:“倒是些好男儿,说起来只是立场不同,都甚无辜。”
顾星阑苦笑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无论初衷是什么,再是无辜纯善之人,上了战场,也只剩你死我活了。”
许姿蹙眉思索片刻,追上去问:“那为何,国君总会轻言刀兵?”
“除了抵御外敌,不得已而为,便只剩一个原因”,顾星阑幽幽道,“那些国君坐在深宫太久,早已忘了死亡为何物。”
“除非,战火切切实实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收回些目光,举手指向燮陵城中一座断裂的高楼:“那座塔,曾叫天风楼。二十六年前,滬惠王郑载秀过世,其弟郑载武想染指王位,发动政变,太子郑尧嘉逃出深宫,躲入此楼。”
“后来郑载文联合太尉郭越、丞相孔兆维,收拾了叛军,在天风楼拥立郑尧嘉为王,此楼改名龙兴。”
许姿苦笑摇头:“他们争权夺势,燮陵百姓何辜?”
顾星阑笑容讥诮:“这位亲身经历战争的滬怀王,从此骇破了胆,竟将军政大权尽数交于太尉和叔父,自己每日深居高阁、花天酒地。”
屋后传来一阵喧嚣,二人急忙循声过去察看,只见五六个男子捋袖揎拳,正围着一个人殴打。
中间那人穿的破破烂烂,头发蓬乱,满脸满身都是血和污泥,身段瘦伶伶的,打起架来却十分狠。
几个男子正同那人争夺什么,那人身上挨了不知多少拳脚,身子晃了晃,却仍旧站得稳稳的。双拳难敌四手,就全不防守,逐一挥拳招呼那伙人。
顾星阑摇了摇头,招呼官兵去拉开斗殴之人,转身欲走。五六个男子被拉开,其中一人紧紧拽着段细绳不放,细绳另一端攥在被围殴的人手里。
官兵强行要分开两人,拖拽中扯到了细绳,那人挣扎着对所有人拳打脚踢,愤怒大喊:“还给我!”
听到那声音,已走出数丈远的许姿身躯一震,转身怒叱:“住手!”
顾不上许多,她冲过去推开官兵、踹开拽着细绳的男子,将被围殴的人拉起来,紧紧抱住,喜极而泣。
“阿英!”
舜英两眼空洞,右手无力垂下,掉出方才抢夺之物。
那是一块成色中等的岫玉,精雕细琢成首尾相连、亲亲热热的两条鱼。
被许姿一脚踹开的灾民大喊:“当官的打人啦!”
呼啦啦围上来一圈衣衫褴褛的彪形大汉,摩拳擦掌冲向她们,旁边值守的官兵见状,纷纷拿着武器奔向窝棚。
顾星阑心惊胆寒,高声呵斥:“别……”
话未说完,白光一闪,原本在窝棚歇息的一个灾民,捂着脖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血从指缝不断飙出。
他边跑边怆然哀嚎:“官兵杀人了——”
官兵围拢过去时,窝棚区的其他棚子里又逃出几个灾民,有衣衫不整的妇人、抱着哇哇哭嚎的婴孩,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有奄奄一息的病人……逃出来的人越聚越多,惊呼不断。
赈灾至今,虽尽力筹措粮饷,随着灾民增多、条件有限,不能照顾周详。墙内是歌舞升平的燮陵,墙外是饥寒交迫的棚区,受限于医护条件,不时有人重病而死。
一个多月以来,窝棚区积攒了不少怨气,被这一煽动,纷纷冒头出来。
来逃难的,这一片是某地的同乡,那一片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一见发生惨案,纷纷从栖身的棚子里冲出来,赤手空拳围住官兵痛殴。
事发突然,混在灾民里的隐蝠卫匆匆往里挤去,挤到他们跟前时,几个强壮些的灾民已揪住了顾星阑和许姿,正挥拳重击他们腹部,再次挥出时,指缝中透出寒芒。
隐蝠卫听命未携利器,仓促之下扔出几个石子,将那些人手中匕首弹飞,揪起行凶者高呼:“别打了!官兵没打人,这些才是真的凶徒!别打了!”
人群静了瞬间,隐蝠卫刚松了口气,突然感觉手头一沉,那几个凶徒已软软栽倒,口鼻鲜血泗流。
“又杀人了!”有人带头惊呼。
紧跟着更多的喊声响起来。
“打死他们!”、“他们在城里吃香喝辣。”、“咱们在城外挨饿受冻。”、“病死了都没人看!”“贪官恶吏!”、“打死他们!”、“打进燮陵城!”
隐蝠卫百口莫辩,扔开手中尸体,拖起顾星阑和许姿就往外跑。人群推推搡搡,怎么都挤不开。
“结锋矢阵!”一声断喝撕破混乱。
许姿惊愕回头,舜英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得笔直,眼神冷厉:“我打头阵,开阳断后,其余人护住两翼,攻!”
隐蝠卫心头一凛,虽不认识眼前褴褛邋遢的女子,却听懂了她说的锋矢阵和开阳。迅速散成两列,将顾星阑和许姿护在阵型中后,下意识望向处于“箭尾”的女子。
那女子轻飘飘纵身跃起,足尖在他们肩头轻轻点过,落在“箭头”位,手在腰部一抽、豁然甩出。
长鞭破空,阻在前方的人群霎时被抽得皮开肉绽、七歪八倒,正要起身理论,第二鞭又抽下……
舜英浑身是伤、血肉模糊,却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凛然杀气,令他们齐齐震悚、竟不敢再上前半分,不自觉手足并用退去,为他们让开一条路。
许姿试探着喊:“阿英……”
她恍若未闻,走在队首,机械而凌厉地挥动长鞭,领着他们一步一步挤出汹汹人群。
仆从牵过马来,她眼神空洞,直直走着,撞上结实的马身、绕了一下,毫无知觉地继续朝那个方向走去。
就好似,刚才的清醒和魄力,只是一场幻觉。
“别吵了!”她突然发出一声痛呼,双膝跪地,紧紧捂住了耳朵,两行血泪从眼眶涌出。
许姿抱住她轻晃,声音哽咽:“阿英,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晃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顾星阑走近,仔细端详,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已陷入谵妄,方才也只清醒片刻。如今,咱们这个现世的一切,她都感知不到了……”
舜英站起来,拖着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的双脚,缓慢而坚决地走向一个方向,嘴里不断喃喃。
“不,是亲人……”
“复仇已完……”
“战争结束了……”
她的声音先是尖锐凶狠,而后变得平和,逐渐轻如呓语。
走动的身影有些踉跄,偶尔会按住心口蹲下、剧烈抽搐,像是无数刀剑在她心口剜搅,但缓和片刻后,她又会起身,尽量平稳地继续走下去。
忽然晃了晃,如秋风中的枯叶般倒下。
紧跟其后的许姿忙上前扶住,顾星阑盯着她枯槁的双唇、灰败的脸色,摇了摇头。
“带她回去吧,找个客栈藏起来。”
“各位内卫大人,请设法向玉统领传信,请他们速回燮陵。”
“褚少卿身体并无大碍。”
“她只是,连续奔走好几日,水米不进,饿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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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从窗棂照入,铺在枕边,暖熏熏的,一呼一吸全是素馨花的幽香。
元旻翻过身,看到她一头黑发披在枕上,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安详又沉静。
许是被他翻身惊动,沉睡的人慢慢睁开眼,微风吹动白色的寝衣,她有些颤栗。
元旻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忍不住揉了揉她黑亮的头发,伸头过去在她颊边轻轻一啄。
她转过身来,双颊轻红、含笑凝睇,静静看着他。
二人就这样,同枕而卧,面对面地相视微笑,静谧美好得像一幅画。
暖黄的夕阳晃了晃,画面开始变化,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胸口溢出,遮住了他们对视的目光。
黑雾越来越浓,纷乱缭绕中,她的样貌开始变化,脸上布满淤青和伤口,嘴唇破碎、渗出血来。
她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脸颊,眼里满是温情。
她张嘴说了两个字,他却听不清。
他惊恐地发现,她的手掌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
她站起身来,乌发拖着湿淋淋、黏腻腻的血污,宽大的白色寝衣上,洇出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血痕。
她仿佛不知痛楚,就那样一步一步地,拖着血肉模糊的脚掌,向外走去。
元旻如坠冰窟,起身飞奔着追出去,却怎么都追不上,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背后。
越来越多的黑气聚在她身边,绕着她喃喃呓语,间杂着尖锐的叫嚣、阴恻恻的笑和无助呜咽。
愤怒的叫嚣刺破耳膜:“是仇人!”
舜英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不,是亲人!”
黑气纷纷尖啸:“杀了他!”
“向翊民复仇!”
她轻声道:“不。”
“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要让更多人死去。”
尖啸不绝于耳,她也不断耐心劝说,声音温柔、低哑而柔韧。
舜英一边劝着,一边向前走着,元旻也跟了一路。
北边天空静静悬着一轮圆月,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走了不知多久,出门时还是殷红如滴,此刻已只有层淡淡的血色,像飘渺的雾。
圆月下矗立着一座高楼,上半截已断裂,残留着焦黑的烧灼痕迹,石阶长满了青苔,大门上朱漆斑驳,盘踞着错综复杂的树根。
歪斜的匾额上,依稀可见名称——龙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