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快马飞报!八百里加急!”天玑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了想又说,“统领,把所有撒出去的人召回来吧,先去找首领。”
天璇看了她一眼,走到书桌旁坐下,铺陈纸笔。
玉衡点点头,看着天璇:“多写几封,这事不能让滬南这帮人知道,不能让驿丞送。”
沉吟片刻,又说:“这次南下带的人多,我派三队人马走不同道路,把信亲自送到王上手里。”
天璇抬起笔,注视着空白的纸面,思索信笺的措辞,天玑走过去,替她磨墨。
元旭一直默不作声站在门口,看他们各忙各的,犹豫了半晌,鼓起勇气开口:“不要这样报给王上。”
“她是你未来的王嫂”,玉衡腾地炸了,跳起来怒目看向他,“还是王上心尖尖上的人,出了差池,咱们这层楼的人加起来都兜不住!”
“我就是知晓褚姐姐的分量,才不敢这样报”,元旭吓得退了一步,躲开他的目光,低声坚持道,“统领且想想,就这样报出去,王上会如何?”
“自然是再加派人手”,玉衡脱口而出,双眼忽然惊恐地睁大,“不对!”
元旭注视着他双眼,沉沉点头:“他会直接发兵!”
“王上再稳重、再大局为重,触了他逆鳞,也难免不管不顾,直接挥师南下。”
玉衡焦躁的脑子冷静了下来,后怕地喃喃:“他本就不放心首领,想直接发兵,后来不知迟疑了多久才想通。”
“若真的打起来,且不说朔北未平、南方又起战事,如何空耗国力。”
“滬南再度陷入战火,生灵涂炭,矛盾再度激化,十几年收归前功尽弃……可首领该怎么办?”
走廊里传来沉稳的女声:“自然是继续去找。”
郑锦珠和许姿从走廊上疾步走来,都罕见地卸了满头珠翠,只包了个巾帼髻,穿了身利落的窄袖短打。
素来端静少言的郑锦珠,此时决然道:“咱们已入萝州境,离燮陵很近。本宫幼时随父游玩甚多,对这周边还是很熟,自然义不容辞。”
许姿和元旭点头附和:“我也去,人多力量大。”
玉衡摇头:“六殿下和许大人的行程,早已报给当地官府,逾期未至恐节外生枝。”
天璇补充道:“护国公是郑娘娘叔父,避而不见似乎也说不过去。”
郑锦珠缓缓摇头:“阿旭和许姿得去,至于本宫……有不去拜会的理由。”
她突然看向元旭,眼神冰冷:“去了护国公府,替我传一句话——侄女向府中女眷问安,奚夫人可还康健?”
玉衡似乎意识到什么,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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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姿忽然弱弱问:“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元旭想了想,定定注视着玉衡:“三天时间,如何?”
“咱们先找三天,再无下落即刻上报!”
许姿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三天够不够?”
元旭叹气:“三天三夜,不是能否找到褚姐姐的时间,是从这儿传信到昇阳,不计马匹和信使的生死、夙夜狂奔,能用的最短时间。”
“此处距离燮陵不足百里,顾星阑与王上通信频繁,三天之内还没下落,咱们不报……顾星阑等不到首领,也会向王上报!”
玉衡重重一拳击在手心:“马厩未动,她神志不清,走不了多远,三天,值得赌一把!”
元旭想了想,鼓起勇气继续说:“到时就说,是我阻拦的,陛下再生气,总不至于杀了亲兄弟。”
“你的话……杀人不至于,一顿廷杖肯定跑不掉”,玉衡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那就分头行动,六殿下和许大人继续去燮陵,其余人跟我来。”
沉思中的郑锦珠,忽然抬头:“既要寻人,不能无的放矢,虽不知她为何出门,既是在中元夜失踪的,可能和一些妖鬼咒术脱不开干系?”
玉衡会意,回忆了片刻,喃喃道:“听王上说,首领前些日子常做噩梦,滬南素来有怨气缠身之说,能让她这样的武将噩梦连连的……娘娘,附近是否有亡者聚集之地,比如乱葬岗、古战场。”
郑锦珠略作思忖,目光陡然一亮。
“城西郊外三十里有宁皋山,六十一年前夏,滬成王奉命讨逆,在此歼灭侯万固的两万精兵,自立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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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好冷……
滬南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
她恍惚记得,自己是往南,怎会越走越冷?
睁开眼,头顶只有两三丈宽的天空,光秃秃的石头山,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坠下来,已积到小腿肚。
峡谷蜿蜒不见头,白色的雪地半埋着数不清的人。有的人脸色乌青、牢牢冻在地上,有的人靠在石头坡边,一动不动、身上结着厚厚冰层,脸上挂着甜蜜的笑。
身后有人推她:“校尉,咱们已被翊军围了快半个月,一颗粮都没了,去劝劝将军,投降吧。”
那人说着哭起来:“非属下贪生怕死,只是走之前,家中娘子刚怀上娃,属下想再看一眼老婆孩子。”
她听到自己用男人的声音叹息道:“翊军这次像是有备而来,打了一年半,一直在胜……”
忽然压低了声音,盯着身后同袍,激动地说:“龙首山是燮陵最后一块屏障,守不住,咱们就得亡国……你知道亡国吗?咱们的父母、女人、孩子,都会被虐杀、被奴役、被侮辱……”
“不能降!”
远远响起吼声:“突围!”
紧接着,山谷里的“死尸”缓缓站起来,麻木地向一方较为平缓的陡坡蠕动过去,她跟着队伍,努力弯曲僵直的手指,扒着坚硬的岩石向上爬。
好饿啊,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肠胃空空像是被冰霜冻住了。
掉下来,继续爬……
“轰隆隆”,无数石块从头顶滚下来,大的像铁锅、小的像碗……他们爬上去不到两三丈,纷纷被砸得头破血流,向下滚去。
在被石头砸晕,跌下山谷的瞬间,山上的景象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
谷顶密密麻麻全是人,站立在风雪中巍然不动,他们身上的军衣看起来好厚、好暖和。
正中间是三十多岁的将军,全身玄甲,高高在上、漠然地盯着谷底这些蝼蚁挣扎。在他身后,红色旌旗翻卷着一个字——翊。
耳边传来绝望的嚎啕:“你们还是人吗,他们是你同袍的战友?”
她茫然望去,只见那些饿的眼睛发绿的士兵,拿着刀子割下尸身上的肉,大口撕咬着,抻了抻脖子,哽下肚去。
紧跟着,将军拔起帅旗、放倒在地,坚硬如铁的双膝铿然跪下,崩溃地对着山上嘶吼:“降!我们降!”
奇怪,明明那么远,山顶那将军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身披玄甲的将军淡淡道:“是时候了。”
轻松得像吃饭喝水一样。
身边副将迟疑:“这可是七万人命,杀降不祥!还请贺将军三思!”
“降而复叛的还少么”,贺将军面无表情,抬手拂去剑上的霜雪,“他们是人命,我大翊男儿就不是人命?”
剑锋森白,重重挥落,将翻卷在半空的雪花斩为齑粉。
万箭齐发。
箭矢没入胸腔的刹那,跪地的降将用尽全身力气,凄厉诅咒:“贺浮白,你不得好死!”
“我死之后,必将化作厉鬼,率七万亡魂,夜夜纠缠于你……直到你受尽折磨,痛苦而死!”
贺浮白漠然收剑回鞘,一言不发。
她感到自己又变轻了,长长的峡谷里,无数同她一样的透明躯壳升起来,紧跟着新死的将军,汇成黑色的飓风,盘旋着扑向谷顶。
“杀了他!杀了贺浮白!”
视线慢慢黑了下去,她感觉双腿沉如灌铅,一步步挪动着,不知挪了多久。
黑暗中有东西递到她手中,温暖的熟香,她本能地举起,送到唇边大口咽下,腹中饥饿略略缓解。
别忘了,咱们的仇,贺浮白!
好累……
躺下睡吧……睡醒了,继续走吧……
走了不知多久,再次睁眼,她漂浮在军帐的顶部,牛油灯昏暗的火苗晃动,照出贺浮白枯槁的形容。
“死了……终于死了……”
榻上弥留的将军睁开眼,紧紧攥住身边黑衣人的手,颤声诉说着。
“坑杀七万降卒时,阴骘已伤,我的结局已定,我从不后悔。这些脏事,总要有人去做。”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不求封妻荫子,仅有的心愿已存入锦囊,大获全胜后,求统领替我转呈王上。”
“南征不可中断,代我向王上举荐新的统帅——九王弟元璟。”
黑衣人接过锦囊收好,郑重地点点头。
贺浮白唇角绽出一丝笑,两滴泪从眼角滑落,双手伸向半空,像要抓住什么。
“待我军大获全胜,有了新的大翊舆图,烧一份在我坟前吧。一舟!一舟啊!”
许一舟站起身,面向病榻退了一步,双膝下跪,举袖拭去眼角泪水,高声呼喊:“恭送贺浮白将军!”
帐内侍立的武将、帐外守候的士卒齐齐下跪,高声悲呼:“恭送贺浮白将军!”
贺浮白?一舟?元璟?
好耳熟的名字。
她茫然盘旋在帐顶,耳畔充盈着窃窃私语。
“死了……死了……”
“仇人已死,我们又该去向何处?”
“我们的故土已沦陷,那就向千千万万翊民复仇……”
“好远……好累……”
“好想回家……”
吵死了!她捂住双耳,纷纷扰扰的争执声仍不断涌入她的双耳。越来越响、越来越模糊,无数声音在喃喃呓语,间杂着尖锐的笑声和呜咽……
忽听一声有力的低叱:“倾听我的接引,栖入这引魄的刀,刺进那个罪恶的心脏,蛰伏、苏醒……杀死大翊的王!”
狂风呼啸,她融入的黑色飓风开始缓缓转动,飞出营帐,北边静静挂着一轮血红的月亮。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他们飞奔在无尽的原野上、死寂的夜色中,圆月下的平原铺满尸骸,尸骸上溢出丝丝缕缕的黑雾,融入到他们之中,越来越壮大……
旋转着、叫嚣着,缩成一团血红的咒文,淬入冰冷的刀锋。
物换星移几度秋?
胸中的恨意越消磨越淡,只剩夜夜对着虚空,看着天边那永远不变血色月亮,怀想那回不去的故乡。
她再度苏醒,看着自己附在刀身上,带着那滔天恨意、怨毒诅咒,刺向一个幼稚的身躯,钉入一颗跳动的心脏。
久违的暖春美景令她泪流,视觉和痛觉逐一恢复过来,她发现自己正在水中下坠。
水从四面八方挤来,滚烫的疼涌入四肢百骸,血雾裹着她下沉,越来越远……
一道身影分水而来,白色骑装,衣袖上淡金的纹绣,是曲水、云纹和鸟羽。
那人搂住她,奋力游上水面。
他在喊——“阿七!”
他在她的视野里飞速长高长大,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十万亡魂在耳畔叫嚣——“是仇人!”
密不透风的叫嚣中传出一股剧痛,身躯的原主挣扎着厉喝——“是亲人!”
“杀了他!”
“你们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