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恕罪!是……是他……是他……”
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面前的人只看了我一眼,就哆嗦一下立马缩回了视线。
拦在身前的灰袍人顺着他的话也看向我,显然他并不害怕我脸上的东西:“他什么?”
好似这句询问给了他勇气,他突然转头狠狠瞪向我,那双前几天还笑盈盈的眼睛,此刻要凸出眼球一般:“是他!他怂恿我逃跑的!我是被逼的大人啊!大人开恩……”
骗子。
我动了动唇,但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过去的经历让我知道解释是最没用的东西,无论说什么,不相信的人永远不相信。
以免火上再添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于是几乎变成了本能一般,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说不出话。
真合了我这名字啊,明谨,谨,谨言慎行……
事实证明,解释就是最没用的东西,灰袍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他身后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袍人走过来,提起我们的后领,拖麻袋一般把我们都拉进了那间每日都会传出惨叫的屋子。
还没进去,他在我旁边就已经几乎喊破喉咙了,可我却松了一口气——那间屋子,是不会死人的。并非这些灰袍人黑袍人网开一面,以我的观察,他们并不在意我们这些人,但十分在意人命,即便是越狱这种罪行也不能叫他们轻易毁了一条命。
在这里,我们只能有一种死法,就是在炼浴池中七窍流血而亡。
确实没死,不过受了一顿鞭打,吊在蛇坑上不知多久,我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意识仅剩下透过眼皮的一点光晕,忽闪忽闪的,应该是在被送回牢房的路上了。
我们俩费劲心力从那里逃出来,结果短短一日都不到,就又回来了,这一次回来,也许到死就这样了。
没多久那点光晕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我时而沉入黑暗,时而又在刺痛下惊醒,仿佛那些蛇还缠在身体上,咬进了伤口。
在两边混沌中反复撕扯,始终无法休止在某一方,便是那间屋子最可怕的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我已经麻木的时候,忽然间,一股水流灌入我近乎干涸的躯体,顺着喉咙流至全身,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抬动手,抓住唇边的东西拼命吮吸。
喝了水,我逐渐从混沌中抽离出来,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浑圆眼睛,在漆黑中仍闪着冰晶一般的银光,一下子,我好似又坠入了冰窟。
我用手指搅进喉咙,唯一的想法是把方才喝下的水全都抠出来,抠着抠着我又笑了,瘫倒在地上,笑自己明明死就在眼前,竟还妄图挣扎,早一些晚一些有什么区别。
那人似乎被我吓到了,浑身瑟缩了一下,一溜烟逃走了,落下那只瓷碗在我身旁碎成了几瓣。
那水看来并非毒药,反而似是什么神露妙药,之后的几日,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转,不久已经可以站起来慢慢走动了。
或许是怕我再怂恿人越狱,这次我被关在了一个仅有我一人的暗室,称之为暗室,因为仅有铁门上一个小孔连通外界。
铁门总是雷打不动地在某一个时刻被敲响,然后一只细小苍白的手从小孔伸进来,将食物投进来便立马缩回去手,仿佛多停留一下便会被里头的猛兽咬断手指。
“四。”在门再次被敲响时,我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从那日饮水醒来,到今日已有四日了。
我从门边直起身,看着那只比我还瘦小的手在敲门声停止后伸进来,缩回去时我陡然伸出手,抓住了他。
将手伸进一无所知的暗盒里,已经是一件需要勇气支撑的事了,何况被里面不知名的活物“咬”住,他在我手里挣扎得厉害,我又吓到他了,意识到这个我立马松开了钳制,在手消失在孔洞的那一刻,我急忙出声:“你头顶的伤怎样了,我是想问这个。”
幸好,门外没有响起脚步声远去的声音,没多久一个喏喏的闷闷的声音传来:“会......会疼......没......不流血......”
这声音中还带着小孩独有的稚气,不由得让听的人心头一软,只是几个字他说得磕磕绊绊,仿佛对于说人话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很是不习惯,我听着,又想到了那些人对他的称号:鬼婴。
“什么是鬼婴?”
“就是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婴儿呗!”
起初听到这个说法,我并不以为意,如果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都称为鬼婴,那么我也是,鬼婴。
“他啊,是在这个鬼地方出生的!这里不讲家国人伦,没有人权,没有利欲,称一个鬼地方不为过罢?”徐义似是见我没什么反应,笑盈盈的眼睛陡然睁大,摆出一副要说到我怕为止的样子,“过去这里不只抓娃娃的,那些人不知想试验出什么,起初什么人都抓,抓来了每个人都试一遍药,受不住的就是死,受住的就再受下一轮试炼,一轮一轮下来,发现还是我们这样的小孩最扛药性,活下来的最多,而且越小,效果似乎越好,然后……那些人就把主意打到了娘胎上……”
“他们抓了有身孕的人来试炼?”一股恶心感涌到我的喉间,如果徐义说的是真的,我不禁回想起那个被他们成为鬼婴的孩子,难怪他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总是裹着一块黑袍,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他生下来就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牢里,那他……见过太阳吗?
徐义忽然怪笑地摇了摇头:“已经怀了个把月的和我们这些娃娃有甚么区别?自然是让泡过药的女人从头至尾生出来,那才有价值。”
我一下捂住嘴,才勉强忍住没有吐出来。
“那些女人被抓到这个鬼地方试药,早半疯不疯的了,再被关起来□□,怀上娃都已经是半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听说孩子到出生时,娘几乎是干尸一具,只能剖开腹取!从鬼肚子里掏出来的婴儿可不就是鬼婴?”
许许多多个鬼肚子里掏出来的鬼婴,最后只剩下了隔着门的这一个。
我不知道他这样出生的人与我们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在哪,但是,我回想着越狱那日徐义砸向他后脑的狠劲,以及我逃跑前看见的地面上蜿蜒流淌的鲜血,那对于寻常人应是算重伤了,怕是要昏迷上几日的,可他不久分明还来给我喂过水……
“上回打伤了你,我……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我过去常说,但这是唯一一次出自真心,却说得很是艰难,因为答应徐义越狱计划的是我,引开来送饭的鬼婴的注意,让徐义砸伤他的是我,最后被徐义反咬一口,被关进这里的还是我。
我很明白,这是名为羞耻的一种心思作祟。
门外安静了一下,不久那个喏喏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没关系……你……回头……看我……你……不想……我知道……”
我愣了一下,虽然后半句没听清楚,但我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逃跑的路上徐义一直破口大骂,质问我为什么不按计划砸人就跑,就因为我回头看了地上的鬼婴几眼,那耽误的几息,或许就是导致这次越狱失败的原因。
可那一瞬间,直觉让我回了头,他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也在看我,那双眼睛里没有怒意,没有怨毒,一切我能想到他应该有的神色通通都没有,那双眼里闪烁着点点晶光,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我心头一动:“你有名字吗?我该叫你什么?”
“慕昕,”这回他答得欢快,“我叫……慕昕!”
昕,黎明也——天将破晓,太阳就要升起。
据慕昕费劲巴脑的解释,这是他的大爹给他起的名字。
有大爹,自然有二爹、三爹、四爹……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慕昕的爹,所以干脆按年岁排了名。大爹曾是一名教书的夫子,那日他看着包围四面的铁壁,转头便给手中啼哭不停的婴儿取下了这个名字。不过他没能等到黎明,死在了第三轮试炼里,之后二爹、三爹、四爹……也一个接一个没能挺过去,慕昕这不伦不类的口舌,便是人教一半都没了的缘故。
我在家族里虽身微言轻,但毕竟算男丁,该学的课业是绝对不允许落下的,教小孩说人话绰绰有余了,反正闭上眼是乌天黑地,睁开眼是暗无天日,与其浑浑噩噩,我便自觉担负起了训练慕昕另一半口舌的责任。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不对慕昕,是季姬寂,集鸡,鸡即棘鸡。”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唔,我们还是一个一个来罢,季——”
“......季!”
“嗯,姬——”
“姬!”
“寂——”
“季!”
“季姬寂。”
“叽叽叽!”
“不——”我掀开小孔恨不得钻出去,但到嘴边的话却被孔那头那双耷拉下来的大眼全给堵回去了。
我不禁有些后悔先前放出的大话,慕昕很是好学——而不敏,单字说起来游刃有余,一到连成句便信马由缰了,急起来更是直奔天际......
揉了揉额头,我正要重来,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我登时心头一震,这可不是慕昕的声音,“门外还有别人?”
“叔……王……不是…….别……”慕昕似乎因为刚刚受了打击,还没恢复过来,一句话碎得相当惨烈。
“你见过婴儿学步么?”外头的人话里带着笑,声音听来是中年人的浑厚,“婴儿还未学会走路,你却要教他跑,不是强人所难么?”
一听他这话,我便明白了问题在哪,这个法子,夫子能用来教我锻炼口齿,是因为那时我已经识字能言了,可慕昕不是。
想明白,我却生出了恼意,这人不知站在旁边听了多久,明知问题,却方才才告解,分明是在看我笑话,这些所谓的大人,不过都是虚伪至极的卑鄙小人。
贴上门背,我想透过小孔一看究竟,便见慕昕旁边只站着一个灰袍人,那人蹲着身,兜帽的方向正对着慕昕,颇为耐心地看慕昕两手眼花缭乱的比划。
我猛地退开身,几乎在跌落在地上。
那灰袍分明是看管我们的人!每次只要灰袍人出现,不是将活人带走,便是将半死不活的人送回……
是又到时候了么……
“好好,你会走路也会跑,我是比喻……哪有说你笨呀……你可不笨,方才不过叽那一两下,不是立马能对上调了……我们慕昕未来大有可为……”
门外传来那人莞尔的话语,我渐渐把自己缩到角落,又一边安慰着自己,或许不是,他与其他那些死沉的灰袍人都不一样,或许不是……
忽然间,铁门的门锁响动起来,下一刻那灰袍人完完整整出现在我眼前,方才莞尔的笑声仿佛是我的错觉,他淡漠的声音同那些灰袍人别无二致:“走罢。”
久违扑面而来流动的风,绕过我周身带起一阵颤栗,静默许久,那人也并未催促,在慕昕越发焦急的胡言乱语下,我缓缓站起来,走出了门。?
那人说,这几日蛇坑里的蛇死了很多,他们寻了很多原因,最后找到那天受过刑罚的我,与徐义两人。
徐义已被他们排除,便只剩下我了。
我没问他们是如何将徐义排除的,也许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带我进了一间我先前从未到过的房内,这里比其他地方寒冷许多,以至于我一进去就浑身颤抖不止,意识越发混沌,朦胧间我看见正前方似是一张通体乌黑的方床,散发着丛丛白气,上面盘坐着同样黑漆漆的一人,夹杂着一抹血一般的红色……
意识一片漆黑前,我看到那抹红色正对我的方向动了一下,一个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原来不是死人。
“真是一具融合灵物的天生之体。”
再次醒来,我听见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天生之体似乎说的是我,灵物,是什么?融合又是什么?
“你醒了。”
疑问在心头盘绕,又在瞬间一哄而散,我再次摸了摸手下,冰凉的触感让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我正躺在那张通体乌黑的方床上,那张像极了停尸台的黑床上。
“你受了本座的灵血,现下感觉如何?”
发现自己并未冻僵,甚至没什么感觉,我逐渐镇定下来,转头看向一直自顾自说话的人,原来那抹红色是一个面具,不……不光面具,那面具上好像还有什么在动……
不过他方才说什么?灵血?他的?
呸!竟有人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