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一股莫名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一路贯穿到大脑深处。
春见抚的脸瞬间白了一个度。
他本就白的不像是活人,现在这副样子,更加没了什么生气。
活像是石膏成精,或者什么死了八百年又复活的尸体。
琴酒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终于换下了他那常年焊死在身上的黑色长风衣和礼帽。
今天只穿了方便行动的休闲装,颜色也是难得的浅色调。
只不过根据对方行走时,衣服褶皱和轮廓走向能够看出。
这一套衣服里面藏着的东西,未必要比风衣里面少。
对上春见抚那双璀璨紫色的眸子,琴酒敏锐的发现了不同。
他眉毛微挑,不动声色的上下扫视着春见抚。
实际上,琴酒并不觉得这人看他的眼神跟以前有什么不同。
或者说春见抚已经习惯了用他那面具面对每一个人。
失忆?琴酒可不觉得这会是真的。
不然为什么,他还能在第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就叫他“阿阵”?
“没失忆?”琴酒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站在病床旁,脸上的表情有些嘲讽。
没失忆也不回组织,看来是想要故技重施。
春见抚对着他弯了弯眼睛:“阿阵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春见抚对着眼前的银发男人伸出了手,眼眸中笑意流转。
比起回忆里那些偶遇或者忽然出现的人,眼前的男人从少年时期第一次相遇开始,他们之间的相处更多的是错过。
一次的擦肩而过,而后次次的擦肩而过。
明明已经相当相熟,甚至心照不宣的知晓着彼此相互隐瞒的秘密。
但依旧没什么能够理所应当拉近距离的理由。
但回头一看。
似乎那些生命流逝的岁月里,处处都有对方的影子。
“我带你走,你就会跟我走吗?”琴酒的眉毛轻轻挑起,站姿稍微随意了些。
似乎是说这样的话题,让对方潜意识里变得放松了警惕。
“呐。”春见抚不答反问,“阿阵哪次伸手,我没有抓住?”
这话说出口,春见抚能够明显的感知到琴酒周身的气压低了两度。
这样的变化让春见抚起了点兴趣。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那个“自己”可以说是对眼前的男人近乎有求必应。
琴酒保持着那种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片刻,而后在春见抚丝毫不见心虚的神态中,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他伸手,指腹按在了春见抚的太阳穴处。
触手的肌肤温凉细腻,一如每一次的肌肤相贴,别无二致。
琴酒忽的一笑。
那不是春见抚熟悉的冷笑,或者夹杂着嘲讽的笑容。
“看来你还真的忘了点东西。”琴酒俯下身,银色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像是上好的绸缎,悠悠然遮住了窗外照映进来的辉光。
琴酒绿眸微动,幽思的情绪完全被遮掩。
不过那些多余的东西忘了也好。
亚图斯,只需要是亚图斯就够了,没必要被其他多余的东西指染。
就保持着初见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一如摇曳在地狱中的一朵曼珠沙华。
那是被黑夜守护着的花,没必要非要去汲取什么阳光的养分。
春见抚紫色的眸子闪了闪,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搭上眼前人的后颈。
微凉的指尖摩挲着眼前杀手脆弱的脖颈,明明是相互牵制着致命点的动作,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危险。
他忘了什么?眼前的男人又知道什么?
春见抚自从感知到自己似乎出了问题开始,就从没想过非要找回那些失去的东西不可。
他想,那是他主动抛弃的东西。
扔了又要捡回来,那是愚昧的凡人才会有的想法。
而他,是距离神明最近的存在。
他追求一份最纯粹至极的爱意,至高无上的感情。
以此来换取一份名为死亡的解脱。
都是要死的,旁的什么,便是更加不重要了。
“那阿阵希望我记得多少?”春见抚的手臂微微用力,将眼前的一抹翠绿拉近。
琴酒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很久。
良久,对方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叹息一般回答:“这样就很好。”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春见抚有点惊讶。
毕竟印象中,这位银发的杀手,似乎对他颇有偏见。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原本的自己总觉得,眼前人的那些举动不过是小孩子的撒娇。
但无法共情原本自己的春见抚,就能清晰的分辨出,琴酒一举一动后饱含的那些恶意。
他甚至都不知道,曾经哪里得罪过这个男人。
琴酒一顿,原本停留在他太阳穴上的指腹移开,按了按春见抚眼尾的位置。
手指带过的地方泛起一点微红,又很快因为皮肤的回弹变回原样。
“你上次是怎么死的?”琴酒冷不丁的开口。
这是一个十足奇怪的问题,一如今天琴酒忽然到访的举动,没头没尾,看不出目的。
春见抚的思绪微动。
曾经的自己不肯透露波本的身份,不知其中有几分情分所在,但更有利益夹杂其中。
在尚且没有探明真相的时候,保持原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FBI。”春见抚果断选好了背锅侠,“当时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明明我们已经逃脱了公安当年的追捕,却从其他地方忽然窜出来一群FBI。”
他当然不能说,是自己特地让贝尔摩德对他开枪的。
那个时候的他不计后果只想解脱,但现在的他不行。
琴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春见抚感受到了对方按压自己眼尾的动作重了片刻。
“果然是那群老鼠。”琴酒不屑的冷嗤一声。
老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代名词。
春见抚挑眉:“组织里有FBI的卧底?”
“当时跟你一起出任务的黑麦。”琴酒倒是没绕弯子,拍了拍春见抚本就没怎么用力的手,示意他放下。
春见抚顺着他的意思放手,很快就把这个代号跟记忆里的脸对上号。
赤井秀一,诸星大……黑麦威士忌。
琴酒直起身,目光在病房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上一扫而过,而后掏出烟盒,丝毫不遮掩的叼起一根烟。
猩红的火光闪过,而后缭绕的烟雾模糊了琴酒锋利的神色。
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难缠的虫豸,琴酒的脸色有点难看。
春见抚忽的想起记忆中,自己似乎曾对尚且年幼的赤井秀一说过。
他会培养出自己的宿敌。
虽没有真的变成他的宿敌,但似乎让眼前的组织top killer相当头疼啊。
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养成成功?
“不过。”琴酒很快轻笑一声,那笑容中的恶意掩饰不住分毫,“那家伙还是死了。”
琴酒回过身,身上浓郁的烟草气息笼罩了春见抚所有的感官。
在对方凑近的那一刻,声音和气味同时遮盖住了春见抚的感知。
“就在你醒来前不久,他死了。”琴酒观察着春见抚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他神态的每一个变化。
“死在组织的枪下。”琴酒放缓语调,“说起来,我这还是帮你报了仇。”
忽的一下。
琴酒只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狠狠拽住。
猝不及防的吃痛下,琴酒被人拽着几乎要倒在春见抚身上。
他抬眸,对上了春见抚那双迷茫又震惊的紫色眼睛。
春见抚的动作极快,像是身体比大脑的反应还要迅速。
可做完这些,才又像是反应过来一样,茫然无助的看着琴酒的眼睛。
“我让人杀了赤井秀一这件事,你就这么高兴?”琴酒依旧曲解着他的神情。
就这样相信他,然后变回他记忆里的样子吧。
“替你报仇,你要怎么感谢我?”琴酒顺势继续靠近,似乎要用自己的肉眼看清那双眼睛中的每一个细节。
“瞿麦。”
一瞬间,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却让春见抚的大脑陷入了刹那短暂的轰鸣。
眼前似乎被白色的烟雾完全笼罩,身体无助的失去了所有的感官。
下意识想要捉住什么,来从中汲取片刻的安全感。
他才不是……
为什么所有人都将他当成别人,不论是多亲密的关系,嘴中呢喃的永远是别人的名字。
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姓名获得的感情,又被人轻而易举的打为谎言。
“啊啊啊!”
短促的尖叫被一根手指堵回口中。
琴酒粗粝的指节强硬的占满了整个口腔,横在唇齿之中,像是禁锢了生物本能的口枷,恶劣的制止着该有的情绪倾泄。
“嘘。”琴酒压低声音,“你想引来谁?”
春见抚双眼放空,仍旧在疯狂刺痛的大脑让他没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本能比理智更占领的上风。
于是即使强烈的疼痛还在叫嚣着,春见抚却硬生生压下了想要叫喊的冲动。
灵魂,正在汲取着本该有的东西,疯狂的自我修补着。
但那一块缺失之物已经完全被掏空,再无填补的可能性。
越汲取,疼痛越发嚣张。
本能让他红了眼眶,但泪水却一点都没法滴落。
他好像很久没有哭过了。
又好像不久前刚刚流下过廉价的泪水。
春见抚闭了闭眼,紧紧咬合的牙齿终于松动。
舌尖微微用力,推拒开口腔中的异物。
春见抚喘了口气,短短几秒却像是早已脱力了一般。
“手拿出去。”春见抚有些含糊不清的呢喃,“我没事了。”
明明大脑依旧疼痛着,却像是在几秒间就已经习惯下来。
琴酒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停顿了一下还是收回手指。
上面一对以关节为中心,对称分布的犬齿咬痕相当醒目,青中泛着紫,最尖锐的地方破了皮,泛起一点血色。
但琴酒非但不生气,还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直接用手捏着春见抚的两颊,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的状态。
而后,杀手先生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相当专断独行的下了结论:“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回组织。”
脑子疑似有病,记不记得事情是两码事,放现在的春见抚回组织,虽然足够纯粹了,但这种状态,万一被哪个心有恶意的家伙捉住破绽,不死也要脱层皮。
春见抚被他这样的动作弄的有些发笑。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自己原来总喜欢把琴酒当小孩子了。
还真的……有点可爱啊。
琴酒收回手,不太舒服的动了动手指。
原来还有知觉?
春见抚挑眉。
“赤井……算了。”琴酒呼出一口气,眸光冰冷但没什么攻击性,像是习惯了以这样的态度示人,“一个死人,就别想他了。”
“好。”春见抚向来是不会拒绝他的,眼睛弯了弯。
像是之前他对自己说的。
逝去的生命固然是心脏上无法磨灭的疤痕,但若因此跟还活着的人生了隔阂,那才是最愚蠢的。
艾薇缇雅的命不足够离间他跟琴酒。
赤井秀一亦然。
春见抚从来都清醒的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有利的。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琴酒又看了他一眼,转身推开门。
“阿阵。”
身后人又唤了他的名字一声。
琴酒回眸。
“可我这次不想回组织了。”春见抚故作苦恼的歪歪头,语气轻软,可眼底已经逐渐浮现起恶劣的笑意。
明明依旧头痛到冷汗未消,但那种温柔的笑容还是让琴酒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潜意识告诉琴酒,现在他该走了。
但是琴酒还是停住了脚步。
他要听春见抚是想说什么。
“我想要组织。”春见抚的轻快的说出口,就像是这件事无足轻重般。
“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早该死了。”春见抚甚至还笑了一下,“他要是弄不死我,我早晚会杀……”
“我会当做没听见。”琴酒立刻打断。
他的手已经本能般的放在了□□放置的位置上。
这一段话听得琴酒额角青筋暴起,只觉得亚图斯这家伙最近是真的活腻了。
哦,他死不了。
那就是被这群条子养的心都大了。
“这里可是日本警察的地盘。”春见抚半真半假的说着,语气依旧温柔中带着三分笑,“你要是不上我的贼船,我就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琴酒:……
“你最近是不是又抓了谁家的孩子养?”琴酒气笑了,“别把我当三岁小孩。”
春见抚眨巴眼睛。
琴酒调整了一下呼吸,手撑在门框上闭了闭眼。
到底也没说答应还是如何,只是拉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是那身影,莫名有种落荒而逃的既视感,任由春见抚怎么喊他的名字都不肯回头了。
春见抚在确认琴酒走了之后,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低低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
又是一个被确认死亡的人。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一个一个的都逐渐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些都是他尚未赎完的罪。
……
在医院被几个过于热心的人,强行按着住了一个月的院。
在医生再三确认下,春见抚终于算是成功出院了。
整理好了本就没什么的行李,春见抚伸手摸了摸连疤痕都没留下的位置。
任谁估计都想不到,这具身体上曾经有过多少伤疤。
哦,不对。
只有伤,没有疤。
“小春见!”一只萩原研二忽然从病房外面风一样的冲进来,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百合花。
春见抚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萩原研二就已经变成了一群条子。
高高矮矮的警察瞬间把病房塞得满满当当,里面还混进去了一只金发的侦探AKA公安先生。
“热烈庆祝小春见今天成功出院!”萩原研二对着春见抚轻轻一wink,但还不等他再说点什么,头顶就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头。
“喂!hagi!”松田阵平把人拽回来,墨镜都掩盖不了卷毛警官的后怕,“你在干什么啊?春见差点就被你埋进花粉里面了啊!”
春见抚:“……那个?”
安室透双手抱臂,啧啧称奇:“原来人也会被埋进花粉里面吗?松田警官的遣词造句还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炸毛的卷毛警官:“喂!安室,你在帮谁说话啊!”
“明明就是hagi这家伙,差一点就要冲到春见身上去了啊!”
松田阵平丝毫不甘示弱,甚至开始撸袖子。
似乎就要跟安室透一言不合在病房里干一架。
伊达航一手一个,动作熟练又迅速的拉开两人。
他轻咳一声,往日班长的威严此刻依旧起着作用:“好了,松田,安室。”
“我们今天是来接春见出院的,要打架也不能在这里打。”
萩原研二在一旁点头:“就是就是,而且小阵平好凶哦,研二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春见抚噎了一下。
不对啊,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不该是,根本不应该打架吗?
话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怎么忽然就要开始打架了?!
这几个人是在背着他忽然超进化了吗?这个逻辑怎么会这么难懂啊!
春见抚哭笑不得的用指尖点了点松田阵平的脑门:“松田君,先冷静冷静。”
这样的动作像是有什么魔力,刚才还张牙舞爪躁动着的卷毛警官,此刻安静下来,凫青色的眸子默默看向春见抚的方向。
萩原研二一点都没有刚才被怼的不满,直接把脑袋搁在幼驯染肩膀上:“好久不见啦小春见,出院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