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老爷如今刚走,你们兄弟之间可千万不能动手啊。”张伯在一旁压低声音提醒。
喻时九记得,上辈子的这一天,他见到喻舟夜,就是上前想要踹他一脚,被人拦下来,所以他怒气冲冲地闹翻了整个灵堂,最后让人强行拉走关起来。
这种事,不能再重演。
喻舟夜能在的地方,他也必须在。
喻时九把目光从喻舟夜的脸上挪开,遥遥看了一圈那些给喻舟夜让出来一条道的人。
里面一小半都是父亲来往过的,一大半是父亲的生意伙伴,剩下的都是些跟着喻家吃喝,分了红,拿了点股份的亲戚们。
这些人后来都对喻舟夜忠心不二,可现在他们脸上对这个走进来的“大少爷”看上去很是陌生。
他得知道喻舟夜是什么时候开始笼络人心的。
“小九,要跟我一起去向他们道谢吗?”喻舟夜的声音把他的视线拉回来。
喻时九沉着眼看他,这神色在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脸上,显得很是违和,旁人多有认为不妥的。
可喻家的下人们了解喻时九的心性,他没接着闹已经是谢天谢地。
“你认识他们吗。”喻时九终于忍下来方才的愤怒,问道。
“有三位见过一面,其他的我也没见过。”喻舟夜说得很诚恳,清楚到有几个人。
喻时九垂下眼想了想,手里的劲捏了又捏才松开,不去看他,只说道:“你要做什么,我就跟你做一样的。”
张伯在他身后怔住,这简直是破天荒,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小少爷这是一夜之间长大了?竟然能跟他挂在嘴上骂的大少爷合到一块去了?
喻舟夜波澜不惊的面色此时也闪过一丝困惑,不过很快就消失,点点头道:“好。那你先去整理好衣服,我带你一起去认识他们,好不好?”
又是这副把自己当小孩子的样子,上辈子喻舟夜就是在外人面前做尽了一个好兄长的样子。
喻时九内心唾弃,还是弯下腰去捡起来自己应该戴在胸前的白花,鲜花已经有些枯萎了,昨晚他就在这里守灵,过了一夜。
他突然抬起头,直直看向喻舟夜:“既然要来,应该守灵的时候你在哪?”
喻舟夜正站起身,有随从过来帮他打理裤脚,和被喻时九弄脏的鞋尖,站在那里,自有一股隔绝人的贵气。
对上喻时九的质问,他竟然露出一丝愧疚似的,只幅度很小地低下头,也像是在给周围的人一个解释。
“因为我最近身体不佳,出国治疗,前天接到父亲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经过一番紧急沟通之后,办好了手续,于今天凌晨落地的航班才赶回来。整理了一些要事之后就立刻赶过来了。”喻舟夜说完转过身,对着前来奔丧的亲人和悼念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父亲一生为人正直,多有结交,也承蒙各位的关照。如今他走了,我弟弟尚且年少,喻家的家业就暂时由我来全权打点,稍后我和我弟弟会一一来向各位道谢……”
喻时九的双腿定住了,喻舟夜在干什么?
这种时候他说自己身体不佳?
他知道喻舟夜似乎是体质不太好,一到冬天就得防着感冒。上辈子偶尔会看到医生来家里诊脉。
喻舟夜吃的是中药,也有过两次去医院检查,多的他才没过问过,那会儿他恨不得喻舟夜得风寒也能痛不欲生才好,这些都是他刚好撞见的。
喝点中药补身体很正常,失个眠都能有药喝,他不觉得喻舟夜这种强大的继承人会有身体健康上的关键弱点,不过就是些劳累风寒什么的。
但是这些都是不能用一句“身体不佳”在继任喻家家主的时候说出来的。
这样一来,完全是给自己找麻烦,正当喻家要交接的时候,喻舟夜会这么笨?
把把柄和问题送到别人手里吗?
喻时九满脑子的困惑,却没从喻舟夜的脸上看到任何隐瞒的样子,他说的仿佛都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那也不该说出来的。
“小少爷,我带您上楼换一身衣服吧。”张伯说。
喻时九皱着眉头,喻舟夜出这么大的差池,他都来不及去想他后面那些带着他名字宣扬兄弟情义的话了。
“他有病?”喻时九顺势就问张伯。
张伯被吓着了似的,立刻看了眼四周,然后低声说:“您听谁说的?”
喻时九总不能说他上辈子看他感冒过喝中药吧,他既然要聪明点,就索性让自己收敛起来,也没再大声开口。
而是跟着张伯上楼去换衣服,走上了楼梯才小声说:“他自己说的啊。他有病,才飞回来。”
进了更衣室,张伯一边给他拿出来一整套赶做好的黑色丧服,一边难掩面上的难色:“小少爷,我知道您不喜欢他,可你们兄弟以后都是喻家的人,是要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不能让外人说我们喻家的老爷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喻时九低嗤一声:“他是喻家人?那他怎么不在喻家长大?名不正,言不顺,也有脸踏进这个门?”
张伯叹息一声,为他整理中山装样式的黑色丧服盘扣:“……唉,我是看着您长大的,可是大少爷,他人其实不坏的,有病没病这话,大少爷怎么说是他的事。老爷刚走,您这头通宵给老爷守灵,他那头肯定也是一堆的要事需要交接联络,保不齐是拿出来堵人口舌的,为的还是不让外人看咱们笑话。”
“他真考虑就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自己有病。”喻时九说:“管他真的假的,脑子不清醒。这也配当家做主?”
有人敲门送新鲜的白色花束和玉牌进来,张伯接过东西,把门反锁上,语重心长道:“大少爷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有他的考量,谁也说不准。”
他把玉牌递给喻时九:“这是老爷留下来的,您和大少爷一人一个,这缺口是能合成一对的。去年,老爷说自己身子不舒服,要去求个平安,回来就给您带了这个。”
喻时九拒绝了对方给他戴白花,正自己从花束里面挑了最大最端正的一朵,给自己戴上,负气似的要跟喻舟夜一样,自己也能做好。
听到这话抽出眼神瞟了一眼那块玉,玉是好玉,这颜色青白通透,也衬喻舟夜那副人前虚伪高洁的样子。
张伯看他没接下,说:“原本我是不敢拿出来的,怕您给砸了,这是老爷特意进山真心去求的。可是刚刚看您愿意跟大少爷一起去见人,我就让人拿过来了。”
喻时九把花戴在分毫不差的位置摆正,拿过来玉牌,在手里掂了掂:“我现在就想砸了。”
“可使不得!”张伯紧张道。
喻时九笑得讥讽:“放心,我会长脑子的。”
他垂眼摸了摸玉牌的缺口,这上面应该是一对湖面上天鹅,正好缺在一只仰起头的朝向,对面应该还有一只。
“不就是块玉吗,我戴。”他说完就把黑色的绳子戴在自己脖子上。
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是这个图案?”
张伯松了口气,欣慰道:“老爷很喜欢这一对玉,原本是想给你们分别求个生肖牌子的,一看到这一对,就定下来了。说是成对的好,希望你们有一天也密不可分,成为一家人,能情同手足,兄友弟恭。这天鹅还寓意不屈不挠,纯洁无暇,也是他对你们的期盼。”
喻时九没那么好骗,顿时反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也去了?”
“这……我也没去。”张伯说:“这寓意是老爷说好,我才去问的,其他的都是后来老爷病重的时候念叨过,嘱托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们。”
喻时九怔了怔:“这是他给我的遗物?”
他上辈子可没见过。
真就跟张伯说的一样,因为怕自己砸了,所以没见过。
“您不喜欢大少爷,老爷住院那会儿,他提过大少爷的名字,您就直接走了,这东西,他怎么亲手交给您呢。”张伯说这话时,眼眶有些湿润。
喻时九也很不是滋味。
对父亲的没法百分百的恨又冒出来。
张伯恰时提到:“老爷是很疼您的,您也知道。您不喜欢,他自然就不再提了。”
喻时九清楚记得自己上辈子那个闹翻了灵堂的样子,这东西肯定能让他砸烂,还要砸喻舟夜的脸上。
可就因为他今天在灵堂上,忍了忍,所以就多拿到一个遗物。
还听到了喻舟夜不该在这时候说出来的话,更得到了跟喻舟夜一起去在那些亲朋面前装乖认识的机会。
这都是他重新开始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那是不是,如果他不再像从前那么无法无天,他装作一个弟弟的样子,一个喻家的儿子该有的样子,就可以知道更多他上辈子不知道的事,挖出来喻舟夜的弱点,得到更多?
这都是他拿回喻家,扳倒喻舟夜的第一步。他现在还太小了,他得学会装乖。
手里的玉拿了几秒就不凉了,温润滑腻的触感,喻时九盯着看了看,又翻过一面来看。
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九字和一串日期。
是去年。
这个日期应该是父亲定下这块玉的时候。
如果没有喻舟夜的那一半,那他还是真喜欢的。
确实好看。
如果父亲只为了他去求来的平安,就好了。
喻时九恍然大悟,这个求平安,不是父亲感觉身体不舒服,也许要大病一场,去给自己求的,而是明知道自己也许时日无多,特意为他和喻舟夜去求的。
父亲很是看重这些的,如果是为了自己,张伯不会那样说的。
他揉碎了的愤怒,和丧失至亲也不能流露出来的悲伤,此刻猛然堆上鼻腔,发酸发热。
喻时九转过脸不让自己露态,用力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人死了,很多怨恨总是要被磨得模糊。
他不会,因为喻舟夜还活着,就在他眼前。
所以恨这件事,不会因为父亲分给他的一半祈愿就那么散了。
收拾好情绪,他最后摸了摸胸前的玉牌,塞进衣领里面,再整理好领口跟张伯一起出门。
“为什么我和他的衣服不一样?”喻时九跟张伯走下旋梯,一眼就看到了身姿笔直,穿着黑西装站在楼下的喻舟夜。
他的周围只跟了一个手下,其他人都没上前去,头顶的水晶圆顶和吊灯投下光晕,似乎将他整个人拢上一层圣洁和忧伤,皮肤白得能在光晕里融化掉,让人移不开眼,
在灵堂上能带给人这种感觉,真是活脱脱随了他那个妈,会勾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