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香火味道从他十三岁就萦绕鼻尖,常常在日后的很多个午夜里梦回。
他又爱又恨的父亲终于死了,他名正言顺地跪在大堂的正中间一张一张地烧纸。
燃烧的火焰照亮他没有表情的脸,快要烧到手指上,他也不觉得疼,也不怕。
会完完整整地烧完一张,燃到了尽头,火星子即将点着了指尖,再丢进火堆里,续上第二张。
喻时九不敢抬头,不想看到父亲的遗照。
说个恶心点的话,他怕他看到会哭。
更怕他其实对父亲不止厌恶这件事会暴露出来。
那显得他很愚蠢。
敬爱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从明事理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在外面有一个家。
没有母亲,也没有他的家。
母亲的死是喻家的忌讳,不能提,没人提,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去世的。
他是天降灾星,他好像还克死过一个孩子,母亲才有了他,不过也一样因他而死。
喻时九不信命,但他知道有人这么说的。
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后来这个人被父亲严惩之后,赶出了喻家。
那是个关系亲近的,经常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小时候父亲和他经常有生意上的往来,之后再也没见过。
父亲是爱他的吧。
很多很多的地方,都在爱他。
但是父亲还有一个家。
一直到喻时九逐渐长大,知道了那个家里面,还有一个比他还大的私生子……
呵!他真想让母亲亲眼看看,她的丈夫,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男人不配让自己跪在这里点香、鞠躬,再一张张地烧纸。
也不配拥有人人口中相传那么温柔聪慧的母亲!
可是这个男人从小就对自己宠爱有加。
也许是因为亏欠,父亲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要脸,没资格发火,所以他从小没受过任何惩罚。
无论闯什么祸,父亲从来都是好言相劝,温和慈爱。
这一点也不像那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独自支撑喻家偌大产业的生意人。
他对自己给了莫大的耐心和仁爱。
以至于后来人人都知道跟喻家的小少爷打交道,会被咬的骨头渣都不剩,是个活脱脱的疯子,这全是因为喻家老爷生前的种种溺爱。
喻时九时时刻刻恨喻舟夜,也时常恨对父亲不能百分之百仇视的自己。
遥远的回忆似乎照进了现实,他终于在混沌中睁开了双眼,入目是华丽炫目的水晶圆顶。
旋梯一直绕到了三楼。
其实最上面还有一个小阁楼,他知道。
他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躲在上面,坐在窗台上吹风,看看星星。幻想有一颗是母亲,……偶尔也想想会不会有个是父亲。
只需要从走廊右边的那扇门……
等等!
喻时九突然怔住,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真实看到了这些,再动动手指尖。
身体传来的触感和动作,如石膏人体碎裂掉,露出来里面藏着的鲜活之躯。
有一颗强有力的心脏在胸口跳动,因为他的震撼而猛烈捶打。
……他活了?
还是在自己的家里??
鼻尖又闻到那股烧火纸的味道,他转过头去看,还没控制好角度,直接从沙发上滑落,掉了下去,看见自己小了不少的身体。
“小少爷,您没事吧?”张伯立马过来,蹲下身把他扶起来。
一边念叨着:“劝您回屋休息,您一声不吭留在这,我就没让人送您回房。”
喻时九双目直直地看过去,眼神能把人看透似的。
张伯立马退了退,面露难色,又靠近来:“您别这样看我,眼下老爷走了,以后喻家还得靠你们啊。要多保重身体啊。”
喻时九忘了当初张伯有没有说这翻让他回屋休息的话,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他才知道为什么都叫他“小少爷”。
自然是因为,还有一个大少爷。
而这个“他们”,也并不是指前来奔丧的这些父亲的左膀右臂和叔叔婶婶,而是那个“大少爷”和他。
真是可笑。
原来从小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天喻舟夜会回来。
所有人都认可,喻舟夜这位从没进过家门的大少爷。
那他算什么?!
这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一生,只要他活着,就要斗到死。
上辈子没消停过,这辈子也不可能。
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让他重来一次,扳倒喻舟夜的机会。
“小少爷?”张伯见他走神,唤道。
喻时九平复下重生后奔涌的心绪,没有搭理。
这一叫比什么都好使,他瞬间清醒了。
自己没进阎王殿,是重生了。
还是重生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要不,您还是先回房休息休息吧,昨晚一夜您都没睡。”张伯劝说道:“叶子婶给你煲好了甲鱼汤,放了你爱吃的冬瓜和萝卜,喝点汤好好睡一觉吧。”
他说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念叨着:“老爷知道您的心意,他看了也会心疼的。”
喻时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时的大堂已经成了灵堂。
跟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中间摆放着一具被锦罗绸缎披盖上的棺材,前面放着自己父亲的相框。
上面是他日后十五年也没能再见过的人。
他能在灵堂里面给他父亲烧纸,守灵,却在见了那位“大少爷”之后,恨不能掀了棺材板。
所以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再去父亲的坟上看过。
反而是那个私生子,年年不论风雨都要徒步上山去扫墓。
哼。做给谁看?
“我看你不是怕我累着,你是怕……”
带着少年稚嫩的声音话未说完,大厅外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喻时九停下口,正坐在地毯上,朝门口看过去。
比他大了四岁的喻家私生子,那个前世他斗了一辈子的小狐狸精,正穿着一身高定的黑西装,身姿笔挺,被几个人簇拥着从院子外的正门方向走进来,声势浩大。
随从自他进入大厅后,前来悼念的人群就自动散开,带来的手下朝两侧一字排开,将众人隔绝在外,给他留出来一道庄重的黑色地毯。
然后他眼睁睁地再一次看着这张至死都忘不了的面孔,礼数周全地站在他爸的遗像前面纹丝不差地点香,鞠躬。
胸前戴的白花十分端正,将他显得更是滴水不漏,肃穆严谨。
不像是他,还学了两次才会将这些流程做得妥帖。
喻时九捏紧拳头,恨不得当场就扒了他这身皮,抄起旁边的小香炉砸过去。
掷地有声!满座皆惊。
香灰当即撒了一地,香炉盖子转了又转,撞在喻舟夜铮亮的皮鞋上停下来。
一片狼藉里,这个被众人瞩目的不速之客仿佛才是此刻最伤心,最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
喻舟夜转过头看他,那张脸跟他爸养在外面那个女人一样,一脸的勾人相。
喻时九胸前松掉的白花也因为刚刚愤怒举止的掉下去:“你有什么资格进来,滚出去!!”
他毫不犹豫破口大骂。
已经有随从前来护住喻舟夜,他听到他们低声地称呼他为“大少爷”。
真讽刺,重生一次,也是改变他人生的这一天。
喻舟夜只略微侧首,身边的人立刻会意回到原处,只留下一人还站在他身后。
喻时九可笑这阵仗,比他还像是喻家名正言顺的人。
实际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狗东西!
喻舟夜面上波澜不惊,一步步走过来,蹲下身看着他的脸,轻轻说:“小九,我们没有爸爸了。”
喻时九狠狠盯着他,那朵戴在胸前的新鲜的白色花朵,也没有喻舟夜的皮肤白似的,配着黑色的高定剪裁西装,忧郁的神色,将他整个人显出一种别样的脆弱和圣洁。
喻时九知道,这都是他虚伪的一张漂亮皮囊。
和他母亲一样,靠着这张狐狸精的皮囊来抢走他的父亲,毁了父母的爱情和忠贞,抢走喻家,抢走他的一切。
这是抢了他一切的仇人!
喻时九捏紧拳头,忍了又忍,这辈子学聪明了,先卧薪尝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