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莹万万没想到,邵虹没按尹子珏临终所言遣散尹家上下,反而纵容尹天晟当了掌门,在尹天晟有所觉察后,又推举了尹世霖。
水落石出,尹世霖哀莫大于心死,含泪道:“她舍不得,尹家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她怎能甘心就此退出,推我上位,她自然想好了我中咒后的对策。”
林莹记得他与尹惊舞打小亲厚,道:“你是说,她想在咒印发作时,杀了尹姑娘来保全你?”
这念头,或许从邵虹推他上位时便定好了,否则她不会突然催促他与尹惊舞成亲,极力撮合他们两人。
尹世霖道:“对,小舞是尹家养大的,在母亲看来,养育之恩大过天,她为我死,天经地义,只要我可以活下来,我在任掌门,至少还能保尹家几十年的荣耀。”
这便是他视为至亲的嫡母邵虹的真面目,此事,邵虹信任的几人想必都知情,石琮,全自秋,尹天晟,一个个的,都蒙他在鼓里,把他架上高台,一面又将尹惊舞纳入死亡名单,狠啊,真狠。
尹家的事,林莹不愿回头看,她从那座泥潭爬出来没几年,还未完全脱离噩梦,烦忧道:“该说的我说完了,世霖,你走吧,往后别来找我了。”
尹世霖静望着她,三年过去,她容颜依旧,与那个娴雅如月影般的女子别无二致,他想起如今长眠地下的尹子珏,道:“你和我哥……”
那时,他们地位悬殊,却十分恩爱,他以为等不了多久,林莹会成为他堂堂正正的嫂子。
一转眼,物是人非,整个尹家全毁在那蝶妖手里了。
林莹端视他:“你在恨我没有放弃自己保全他吗?”
尹世霖低眸道:“没有。”
救她是他哥自行做的选择,他无权置喙。
林莹追忆道:“你母亲当年来梅城找到我时说的话,我还记得。”
“她骂我忘本负义,一条贱命,怎能和她儿子的命相提并论,敢让他牺牲自己来保护我。”
“我没这么想。”尹世霖道。
林莹冷笑一声:“你们家的人不就这么看我的吗,觉得我一个乡下女子,被父母卖进尹家,能得尹家大公子青睐,常伴他左右,是祖上烧了高香,几世修来的福气,必得感恩戴德,以命相报。”
“哪怕换做常人,也会想他是男人,顶天立地,高高在上,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柔弱女子,两相取舍,顾全大局,要死的人合该是我。”
“可我不这么想,人生而无贵贱之分,是他教我的。”
林莹说着看似凉薄的话,无声无息地落泪,尹世霖慢道:“我哥说得对。”
这世上,人命无贵贱,从来没有谁该为谁牺牲,林莹与尹子珏过往的情路,比他和尹惊舞的曲折跌宕精彩多了,他们的爱情,他未能亲眼旁观,无法去点评批判任何人。
唯独可惜他的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因黑蝶诅咒被迫死去,什么也没留下。
他缅怀他,只能靠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了。
感叹过,是时候该走了,回松陵,去迎接属于自己的结局。
尹世霖道:“我走了,林莹姐。”
往后,他们无缘再见了,林莹压着哭腔道:“你保重。”
尹世霖颔首,往庭院外行去。
“娘亲。”
稚嫩的童声入耳,尹世霖驻足,见两个侍从拉着个小女孩往这边走来。
女孩年岁不大,生得玉雪可爱,相遇时,还朝他笑了笑,乌溜溜的眼里满是机灵。
尹世霖让开道路,望着她们走过,莫名感觉,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心间像被蜜蜂蜇了,泛起微小尖锐的疼,尹世霖瞧着林莹,林莹平淡回看他一眼,俯身抱起女孩,眉梢染笑,举止亲昵。
尹世霖猛然串起了那些暗藏的事,这个女孩……难道是他哥的?!
那边,女孩嗲着软糯的嗓音还在和林莹撒娇。
尹世霖渐渐醒悟,他没资格,也没能力去过问。
以后,别来打扰他们一家人了,愿这座山庄,永世安宁。
蓝必先亲自到庄外,命车夫送他离开,尹世霖谢过他,回到梅城,一觉醒来,已是隔日黄昏时分。
窗外夕阳落尽,晚风卷过杂乱寥落的街道,无限凄凉。
他横躺在客栈地板上,身下是砸碎的酒壶,而他满脸泪痕。
逃避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
算算时候,临江盛会差不多结束了,尹家发觉他不见,以邵虹多疑警醒的程度,必会起疑,他蹒跚站稳,先写了信,唤来他带的信鸽,寄给与他相熟的小弟子高鹤。
从凤峦城回来后,他有意在家里培养自己的势力,可有邵虹这棵大树在,收效甚微。
洗脸时,乍见镜中有个陌生男人,面上蒙尘,脸颊凹陷,双眼无光,像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鬼。
尹世霖愣怔半刻,在凤峦城闻听黑蝶咒言时,他尚抱有一线侥幸,然而,真相果然没让他失望。
为了保护杨令梅和尹惊舞,他得尽早到松陵。
之后呢?
想到回去后可能面对的场景,尹世霖身心俱冷,他想如邵虹一样,暗地里布场大局,把她对他的算计全数还回去,可他做不到,他现在只想亲口问问邵虹,她在逼他当上尹家掌门时,内心可有过一丝犹豫?
这一晚,尹惊舞睡不着,睁眼到天明后,她故作无意,和邵虹说要去药房帮忙。
邵虹肉眼可见的迟疑了会儿,道:“药房近来病人少,用不着你去,你留在家里吧。”
尹惊舞笑道:“我回来时问过,他们说药房忙得不可开交,夫人不必体谅我,我没去赛场上比试,累不到哪去。”
邵虹目送她离开,眼神渐凛,唤过手下道:“去,寸步不离看着她,别叫她跑了。”
尹惊舞出了尹家大门,见无人来拦,她浑身冒起层层冷汗。
方才她说话时,邵虹的样子可真叫人害怕,似一条毒蛇,时刻要扑上来咬她。
今时不同往日,还未远离尹家,情况随时有变,尹惊舞强装镇定,拐进了尹家药房。
一上午心不在焉,中午时分,趁店内人多,她找机会去了陆家,成功与昭歌相会后,她才有所放松。
尹世霖什么也没对她透露,她无法给昭歌解释,况且连她自己也发懵,好好的,邵虹哪来这么大的敌意?
幸好昭歌没多问,当夜,她道要留下,昭歌派人去了尹家报信,说她不回去了,尹家那边倒默默无言。
尹惊舞辗转反侧,总觉尹家那薄瓷般的安宁,马上会被打破。
***
夜里,樊渊归家后,当即宣了紫斋首领桑典来问话。
他耽搁在临江这几天,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扫尾的机会,紫斋一批人唯恐他的清算,多日来脚不沾地,将该查的都查清了。
“掌门,我们探到在临江街边救了吴贵夫妇的,是凌虚和陆昭歌身边那个男人,松陵这边的几个人证,经我们多番威逼利诱,也不肯供出背后之人,依属下看,都是凌虚指使的。”
“另外,月前在江上救活吴贵的神医,是尹家的大夫。”
樊渊泥塑般的面孔有了点波动:“尹家的大夫?”
桑典道:“千真万确,尹家自盛会以来风平浪静,不知是否故意为之。”
凌虚为了陆昭歌,算是公然与樊家宣战,暗里积聚证人来咬樊家没什么好说的,想不到尹家那帮懦夫也参与其中,这些烂事,说来尽因吴贵而起。
难怪身体孱弱如他,被捅了一刀沉到江里,还能被救活,不是他命好,是尹家的药灵。
邵虹此举,害的樊家声名受损,牧三途能否进晴夜署还未知,更要紧的是,事情闹大后,临江城主为了平定民间舆言,昨日派人端掉了松陵县衙,一干与樊家亲厚的县官无一人活命。
这极大削弱了樊家势力,叫他实在难忍。
“临江松陵两地的流言呢?”
桑典应道:“我们皆以最快速度去平定了,但当中有种流言,来得奇怪。”
“什么?”樊渊问。
桑典道:“松陵这边,有言论称那几个死去的贱人是被公子害死的,樊烈被您收买,为他顶了罪。”
樊见山气傲心高,在松陵一贯清明,这话绝非空穴来风,是谁趁势大放厥词哗众取宠,还是有人想分裂他们父子?
樊渊斥道:“源头呢?”
桑典叩头道:“最先从尹家那边传出来的!”
压抑的沉默里,樊渊一脚踹翻桌案,道:“派人告诉简妤,动手。”
桑典震撼抬眼:“敢问掌门……动谁?”
樊渊慢条斯理想了一遍尹家的人,道:“邵虹在意谁,便让她去动谁,最好连这个贱妇也别放过!”
邵虹一个寡妇,孤儿寡母,她最心疼的,只有她的独子尹皓钰,那小孩一死,必得带走她半条命,桑典道:“属下遵命。”
又忐忑道:“那与吴小巧一事相关之人如何处置?请掌门示下。”
这次,为以儆效尤让樊渊满意,他抓了处理吴小巧尸首的下人,杀吴贵的,抛尸的,清扫证据的和中间一切的见证者,加在一块共三四十人。
樊渊俯看他,阴寒道:“带他们进白蟒峰。”
桑典内心猛颤,自知这一去,便是要那些人别回来了。
他走后,樊渊平复半晌,待心绪宁静了,召了手下来问樊见山的近况。
那夜回来后,樊见山发了高热,昏了三日才清醒,卧床休养至今,身子好些了。
既未出过门,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应该没听到吧。
夜深了,樊渊不打算去瞧他,上次那顿鞭子,未打醒樊见山,也没能消解他的气,等牧三途顺利进入晴夜署,尹家人,还有凌虚和陆昭歌,他非除掉不可。
***
过了两天后,尹世霖乘船至松陵,事先没声张,无人来接,回家前,他绕道去了趟陆家。
隔着门缝,尹惊舞坐在院里秋千上与昭歌闲聊,满园绿意花蔓蔓,她们置身其中,看的尹世霖心间一柔。
她们都还好好的,只愿将来他死后,她们依旧如此,尹家那滩腐臭的泥潭下,埋葬他一人便好。
到家后,面对迎上来的一干弟子,尹世霖面容浅淡:“大夫人呢?”
弟子当他疲累了,笑道:“在家呢,很是挂心您。”
尹世霖拼尽最后的力气缓声道:“哦,我有事与夫人相商,你们别让任何人来打扰。”
以他过往不谙世事的心境,他能装到今天,已是奇迹了,可往后,他还要装更久。
至邵虹院中,他遣散了内外侍从进了屋。
书房内,邵虹从堆积的账册中抬起头,一如往常笑道:“世霖?你回来了,累坏了吧。”
尹世霖目视着她,她的笑一点点暗了:“你这是怎么了?找樊家奸细的事不顺利?”
“很顺利,但我还不想告诉母亲那人是谁。”尹世霖掐着自己,这次,他绝不能先在邵虹面前破功,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身上那股幽沉更重了,邵虹看得出来,奇怪又好笑道:“为何不想告诉我?”
“因为,我也有话想请母亲解答。”尹世霖撩起袖口,露出那半边蝴蝶状的痕迹,朝她走近几步。
咒印旁的皮肤泛嫩嫩的粉,那次在凤峦城剜过一次,肉新长出来后,这印记越发明显了。
邵虹哑然失笑,面容凝固,独眼底能窥见隐约的抖颤。
尹世霖道:“之前有几次夜里,我屋中的下人点燃迷香迷晕我,在我身上翻来翻去,是在找这个吧,母亲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邵虹徐徐抬眼,和尹世霖演戏很无聊,她道:“这痕迹何时冒出来的?”
尹世霖道:“没多久,之前我用咱们家的灵药暂时遮盖,不为常人察觉,母亲认识这印记吗?”
原来他杀了小昙,命人将家中有了灵识的花灵草灵全搬回了药山,都是为了今天,能与她在完全封闭的环境里,母子对峙。
邵虹道:“你说呢?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尹世霖道:“母亲认了?”
邵虹默然。
尹世霖没看出她有半点愧疚,迈步去她身边坐下,今日这话还不知要说多久,他得省着点劲。
“上回随昭歌他们去凤峦城,我在城里救了个人,偶然从他口中,得知这痕迹原是种诅咒,黑蝶咒言,这个名字,母亲熟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