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已近午夜。
凌虚及一众前辈昨日去了临江衙门,要商讨什么事,这两天都不归,沿路的酒楼静谧极了,走了一程,昭歌从那会儿的阴霾中脱离了出来。
却不受控制地,陷入另一重阴霾里。
还好除了她,那丧鬼的话没人听到,无论丧鬼说的是真是假,她只能告诉自己,别去想。
她头顶悬着千百把剑,如今又让她知晓,她脚底还踩着不知何时会碎裂的冰面,她要如何往下走?
到室内,点燃烛火,霍天看到她脖子上鲜红的掐痕牙印,气得脸色铁青:“这个疯狗,要去找尹姑娘拿点药吗?”
昭歌对镜自照,忆起樊见山那堪称变态的行径,打了个寒噤,道:“太晚了,别劳师动众了,把人吵醒更难解释,我屋里有伤药。”
樊见山吓到的不止她一人,霍天没想到他皮下藏着那样的面目,道:“秦洄的死定是樊家所为,咱们忍耐,他们反变本加厉,此事不能这么算了。”
昭歌嘭地搁好镜子:“我还怀疑他们从秦洄那问出了什么,谁料他们对付人的手段照旧下作。”
霍天踌躇道:“盛会上人太多,今夜的事若闹出来……”
闹出来,受伤的却指不定是谁,世人对男女间的纠纷向来冷眼旁观,指指点点,再没影的事,也要给你编造渲染三分,昭歌道:“此事不好当面解决,我们擂台上见吧,秦洄的命,早晚得讨回来。”
霍天捻着指尖细如蛛丝的银线,内心也将牧三途揍得体无完肤。
这小子屡次挑衅,口出恶言,只在台上正大光明打败他,已不足以消解他的恨意,他会用更残酷的手段,拽下他那高昂的头颅。
“还没睡啊?”
雪夜隔间的门忽然开了,这边桌前两人同时僵住。
他披衣过来:“你们出去了?”
霍天瞥眼呆滞的昭歌,将烛台移到自己这边:“没什么事,乱坟岗今晚有百鬼聚集,我们去过了。”
雪夜反被他的动作吸引,扫向昭歌,忽地一震:“你这伤?”
昭歌按住脖子,平静附和:“去时太匆忙,忘带斩妖剑了,跟那群厉鬼斗起来受了些轻伤,无妨的。”
雪夜看了她会儿:“这样啊。”
“很晚了,都睡吧。”昭歌拍案散场。
雪夜见他们各自进了房间,莫名感觉哪里不对,枯站着,直到月亮西沉。
后面两天,昭歌担心伤口被人瞧见,待在房间没出过门。
百鬼夜行的风声迅速走漏,城主命人去修缮乱坟岗,超度亡灵,她也不用再管了。
下半场赛事开始前,凌虚从衙门处回来了。
原来,为着先前花魂国在大雍现身戕害人命,近年东虞的妖邪数量又隐有怪异,荣州那头决意提前警戒,听闻临江近期不太平,它还是岭南妖邪进攻荣州的关隘,明成帝决意在此先设立一个晴夜署,与京里的皆为第一批。
当中人选,细则,还在定夺,此官府落地临江,对本地世家门派各有影响,局势顷刻间更为复杂,一池水里汇满暗流。
昭歌只关心一件事:“师父,晴夜署收女捉妖师吗?”
凌虚道:“京中昭天楼不收,但临江女捉妖师不少,城主上报后,圣上的意思是,若此次盛会,前三甲中能有女子,往后,晴夜署也会招收女捉妖师为官,共守临江。”
下半场几十人里,最可能杀入决赛的女捉妖师,是她与何红绡,这样的话,保一人便可。
昭歌心情大好,告辞后跑去了屋里练剑。
凌虚深沉的目光移到霍天脸上:“她脖子那哪来的伤?”
霍天停顿一下,依着之前的话解释:“前夜,乱坟岗群鬼作乱,我们去除,她不慎被鬼抓到了。”
凌虚微哼:“这话你们也就能骗骗旁人,瞒不过我,那是鬼伤的吗!”
霍天只好一五一十道来:“那夜,昭歌先发现乱坟岗的动乱,她到了后,樊见山也去了。”
凌虚许久没说话,霍天注意到他指骨泛白,道:“师父……”
凌虚慢声道:“又是他们。”
霍天内心顿感惆怅,终究只有牵涉到昭歌身上,凌虚才会有反应,但也无所谓,樊家的仇,他会自己去报。
***
樊家住所内,樊渊从衙门归来后,对晴夜署一事,心里有自己的思量。
临江创立晴夜署,对樊家冲击最大,往后这个地方将不再以樊家为首,叫他如何甘心?他将全部的宝压在牧三途身上,还是失算了。
上午在衙门会客堂,几十个掌门说起晴夜署设立之事,凌虚公然与他意见相左,道要汇聚众世家弟子,直属荣州昭天楼统领,还要另选民间捉妖师,男女不论,广纳贤才,一力否决了他让各世家长老同去管辖的提议。
看来,他对他有所怀疑了,这个老家伙,敢对樊家指手画脚,想是不知他早拿住了他的命脉。
“掌门。”
有弟子在外禀告道:“大师兄说过几日会过来。”
“知道了。”
经他一提,樊渊方想起家中还有个王九阳没解决呢,据暗探来报,王九阳受伤后一直在屋里休养,没再去过白蟒峰,不知是察觉被人盯上了,还是仅仅因为受伤了,他的事,要如何去验证呢?
正想着,樊见山从屋内出来,对他行礼道:“父亲。”
他似要出门,樊渊没理,余光瞄到他低下去的半边脸微肿着,脱口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樊见山直起身,道:“父亲冷了我半个多月,总算愿意理会我了。”
樊渊指着他气道:“你少给我插科打诨!近来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咱们,你最好给我安分些,若坏了三途的声名,我唯你是问!”
樊见山揉下脸颊:“父亲放心,我再不安分,也会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这伤,是霍天打的。”
“他?”樊渊阴沉道,“他敢动你?”
樊见山道:“父亲认为,他们真对咱们做的事毫无疑心吗?底下人打扫得再干净,次数多了,也逃不过凌虚的眼。”
这点樊渊当然明晰:“疑心怕什么,要紧的是,他没有证据。”
那几次投毒没把霍天毒死,算他命大,好在他们也没损失,往后路还长着,走着瞧吧。
“掌门——”
弟子又在门外聒噪。
樊渊道:“滚!”
“掌门……凌虚长老来了。”
樊渊怔住,凌虚以往每次登门拜访,都没好事,瞧樊见山无所谓地笑了笑,他道:“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樊见山没看他:“人来了,父亲请吧。”
樊渊一把推开他:“你简直混账。”
吵得再凶,凌虚进来,樊渊依然扯着唇笑脸相迎:“凌虚长老,深夜来访,不知所谓何事?”
凌虚难得地从头到脚一片冷郁,连表面的客气都摒弃了,道:“我深夜来访,是想给你留点面子。”
樊渊的笑容霎时凝结,干涩道:“此话怎讲?”
凌虚盯向樊见山,樊见山收敛了眼底的轻蔑,沉默着没应声。
凌虚朝他走近:“樊掌门手眼通天,具体何事,还用我再说吗。”
他面容阴翳,不怒自威,樊见山强撑着与他对视,很快败下阵来,后退了半步,凌虚堪堪停住,道:“我的徒弟,不是任人欺负的。”
为了霍天,他不至如此,只能是为陆昭歌了,樊渊心里猜到个大概,行过来说:“是,是我教子无方……还望长老,恕罪。”
他何曾这么低声下气过,这是最后一次,凌虚,今日之辱,他日必十倍奉还!
凌虚瞥一眼他,越过去,冲樊见山道:“樊公子,以后你最好离昭歌远点,也别妄图靠近她身边的人。”
樊见山眼底深处犹有挑衅,否则呢?
凌虚道:“七日前,夜半三更,有群杀手摸到我处,直奔雪公子的房间刺杀,被我拦下了,运气不错,我还抓住了一个,问出不少事来,可惜那个死士毒发身亡了,但若再有下次,我也可以去衙门,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毕竟,凡事无风不起浪,哪来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攀诬,樊掌门觉得呢?”
樊渊扭曲着脸,半天没作声。
凌虚扔下一个威慑的眼神,大力摔门走了。
樊渊掀翻屋里三四张桌子,迈步到樊见山面前高扬起手。
樊见山没躲:“父亲可以换一边脸打,这样,我正好不用出去见人了。”
樊渊抬手戳向他头:“那些人是你偷偷派去的?”
“是啊,我早就说过,父亲手下的人,废物居多。”樊见山道。
樊渊捂住喉咙,简直要被活活气死:“你鬼迷心窍了?敢当着凌虚的面去刺杀?”
樊见山眸色冰冷,无动于衷,这一仗算他输了,以后他会更加小心的:“试探罢了,见没得手,我不也迅速剿灭了所有证据。”
“你再为了个女人任意妄为,樊家迟早毁在你手上!”樊渊嘶吼道。
樊见山对他已无畏惧,道:“他若能拿咱们怎么样,早来了,还会等到现在吗?只要决赛比拼时,牧三途胜过霍天,咱们便可扬眉吐气,还怕区区一个他吗。”
***
三日后,下半场赛事转眼过半,留下的人数从五十减少到二十。
精锐渐多,赛程渐长,人数一少,对上熟人的机率更大了,这天,霍天在廊下撞见牧三途,意识到终场二人会有对决,牧三途不放过任何打压他的机会:
“霍公子居然撑到了现在,真叫人刮目相看,你这银丝,倒也能四两拨千斤,算个好武器,只不知,若终场前你对上了陆昭歌,凌虚会让你赢,还是让她赢?”
霍天道:“我们一早约定,若在终场前彼此成了对手,只管尽力而为,败了,回去等下次盛会重来便好,不过牧公子恐怕没有这样的待遇,你若失去入昭天楼的资格,樊渊往后还会信任重用你吗?”
牧三途笑道:“所以啊,我必须得赢,掌门决意,让我用天枢。”
霍天斜他一眼,他洋洋自得,拍打他肩道:“你的银丝再强,与此神剑相比,终究螳臂挡车,凌虚怎么就没给你把剑呢,这种银丝樊家也有一截,可没弟子愿意要,都嫌无用呢。”
霍天反按住他手,缓慢扒下来丢开:“是否有用,得看在谁手上。”
指尖一截银丝无声无息钻入牧三途耳中,他心里浮起一个笑。
牧三途浑然未觉,道:“但愿霍公子心口如一,别装得满不在乎,背地里又气得跑去与凌虚长老大吵,实在丢人。”
霍天望他远去,听着他嘲弄的笑声,喃喃自语道:“当然得心口如一,我心口如一地,希望你去死。”
***
隔天,第五场选拔赛上,昭歌很不幸抽中了霍天。
站上擂台,执剑相向时,全场的叫喊都停息了。
昭歌闭了闭眼,绞尽脑汁想着对策。
何红绡还未上场,她作为二十人中唯二的女将,还不能停在这里,霍天亦心急如焚,他不想自己输,也不想她输,所以,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三场比赛,全部保持平手,按规矩,他们都可以换人再比。
对望一眼,凭着相伴多年的默契,他明白昭歌与他做了相同的决定。
斩妖剑破空刺出,霍天祭出银丝对阵,一柔一刚的对决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看台上,见下面的比拼以迅雷之势展开,樊渊扫眼远处的凌虚,两个同门徒弟对打,凌虚却异常安定,端坐于席位中央,岿然不动观着,偶尔笑着应付旁人的赞叹。
好一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
樊渊想起他与霍天的事,还真有点自愧不如,论在人前的演技,谁能及凌虚呢。
经过多日比拼,场上的捉妖师摸清了霍天的实力,再也不敢小觑他,然而在昭歌与他之间,他们一边倒地站昭歌:
“怎么打了这么久还没分开,陆姑娘这局能胜吧?”有人忧心道。
临江秋家弟子道:“凌虚长老摆明要让她来继承听雨斋一脉,她若输给霍天,岂非名不副实?”
“就是,霍天的银丝再绕指柔,哪能与鼎鼎大名的斩妖剑作比?输给他,那陆家成什么了。”
“香只剩一半了,不会真要输了吧?”
“怎么可能!她会赢的!”
他们情绪高涨,吵吵嚷嚷,樊渊却觉这些人似乎忘记他们是师兄妹了,情谊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