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钟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静水湖。他离开得悄无声息,谢衣在睡梦中察觉到结界波动,待他追出来,早已寻不到对方一丝踪迹。
这在谢衣意料之中。
昨夜便已告过别,他可能只是不想再被阿阮纠缠罢。
想到这里,谢衣会心一笑。
索性也睡不着,于是他钻进桃源仙居图,继续自己的创造和研究——
这是他未与任何人提及的,起于他的妄念,花费无数心血,来求证他毕生所求的……巅峰作品。
他不知道他的做法有何意义,或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偃术?不不不,他的偃术无需证明。
或者是为了创造生命?他还没有这么疯狂。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失败了千百遍,日日夜夜空耗在自己的工坊里,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
或许是即将远行,谢衣觉得自己下界一遭,总要留下一些什么的。
昔日女娲大神以命魂牵引之术造人类兽类,而命魂则为天地间灵力聚集而生,三魂七魄又因命魂而生,所以是否有一种方式,能将灵力化为命魂……
而记忆,又是人之根本。若能将此种灵力与记忆交融,会否产生类似魂魄之物?
桃园仙居图是他早年间偶然所得,内里自成一方小世界。这里四季常驻,让人难以察觉到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记忆导入偃甲人冥思盒中,又聚阴阳五行之灵仿造魂魄,又是无数次的失败,他发现偃甲人不能承受作为人的庞大记忆,于是再度删减,调试。然后……
他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谢衣,可随即又是巨大的失落。
他知道,他的成功不可复制,他的成功毫无意义。偃甲人不是生命,偃甲人不能代替生命。
对面的偃甲人几乎和谢衣一般无二,仅在眼下少了两点红痕。那痕迹属于被熏染魔气后的谢衣,而不属于偃甲人。
另外的不同之处则是他在偃甲人手掌心留下的纹章。
偃甲人动作缓慢地倒了一杯水,推到谢衣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还在忧心流月城之事?”
这许多天谢衣深思不属,“谢衣”自动担任起照顾他的角色,甚至还离开桃源仙居图与阿阮有了一些交流,阿阮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
谢衣勉强扯出一抹笑。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直以来,我追求偃术之极,想通过偃术挽救族人,甚至包括造出你……
“可生命太过玄奥,非人力可及,偃甲再逼真,如何能媲美生命?终究是……”
他顿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毫无意义。”
“谢衣”笑了,他伸出手,揉在谢衣紧蹙的眉心,造物看着他颓唐的造物主,神色淡然,语气清缓:“你可是谢衣啊。”
你总能创造奇迹的。
谢衣苦笑:“你太高看我了。”
烈山部人若抛弃身体存于偃甲之中,哪怕偃甲再精妙,也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一个失去生命与繁衍后代能力的部族,只是加速走向灭亡罢了。
他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不甘心。
他知道对方所想正如他自己所想。
“怎会毫无意义?你可是偃师谢衣啊。”
“谢衣”一直笑着,安抚般覆上他的手:“你是偃师谢衣啊。”
谢衣凝望着对方深邃的眼睛,恍惚间竟觉得他的造物具有了思想。
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渐渐释然地笑了:“你……你才是偃师谢衣。”
“你可以是偃师谢衣。”
“你……你想做什么?”
“……抱歉。”
他将手覆在对方的额头,看着对方震惊悲伤的脸,和他一般无二的脸,毅然决然封印了关于他的记忆。
心念已定的谢衣一扫之前的颓唐,为倒在他怀中的人换上他惯穿的衣物,捋顺每一片衣角。
“睡吧……”
谢衣深深注视这继承了他一切的造物,伙伴,半身亦或是他无法实现的理想。
“待你醒来,你就是谢衣。”
离开之前,他还要处理一些琐事,包括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阿阮。
这些年阿阮的灵力时有逸散,是以谢衣从不让她战斗施法,即便如此,她的灵力仍然在缓慢逸散。
如此,西域之行危险重重,必不可能带上她。
然而当他提出让她离开时,阿阮语气坚决地想要同行。
“此行危险,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那我就更应该陪你去!”
“阿阮……莫要任性。”
谢衣无奈地劝说,可阿阮难得透露出强硬和倔强:“我不!为什么你每次都要听你的,为什么每次你都要替我下决定?”
谢衣知道,他无法劝说她自行离开了。于是他迅疾施法,捏在手中许久的法术笼罩在女孩身上。
“这是岩心玉诀。此术可将你封印为一尊石像……大约如此,才能将你留下。若我未能回来,百年以后,此术自解。待你再度苏醒,想必人事茫茫……”
阿阮看着他面前心如铁石一般的人,一阵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要……我不要你替我做决定……我宁可和你一起去,即便是遭遇不测,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要……”
谢衣神色不动,只抿着唇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着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眸。
“……抱歉。”
他留下一句对方永远不会知道的道歉,毅然决然转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在下界早已不再安全,随着流月城对下界的掌控加深,他总有逃无可逃的一天,何况他在下界不曾真的籍籍无名。
他仍舍不得下界的一切,可这些美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他要去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若顺利取得神剑昭明,他不会再回来;若他失败了,他也不会再回来。
最后,他将通天之器拆解成四份,如同托付遗物般托付给他的几位偃师朋友。
他在通天之器中留下一道幻境,或许终有一日,待通天之器再度拼合,才会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窥得谢衣的一丝过往罢。
他明白自己只是放不下,又舍不得……可终究还是做了多余之事。
谢衣自嘲地笑着,义无反顾地踏上西行之路。
自南疆出发向北,翻山越岭,隐踪匿迹,前者还好,后者经历得多了,难免让他感到有些疲惫。
他不敢使用偃甲,也尽量少用法术,只得以最朴素的方式赶路,一路上风尘仆仆,顺利跨越整个中原。
西出玉门关,周围景色开始变得荒芜。捐毒国就位于玉门关以西的绿洲上。
想必捐毒的国宝一定会受到严密保护,最稳妥的办法是先去捐毒国安顿下来,然后再徐徐图之。
于是问过胡商具体方位,谢衣在修整一日后,打算用法术全力赶路,争取早日进入捐毒国。
只是距离捐毒国愈近,他心底突兀泛起一丝隐约的不祥之感,总觉得此行不会如此顺利。
他忧虑自己对捐毒国的了解还是浮于表面,捐毒国毕竟是西域大国,国中有修行之人的可能性极大,他此行却是要偷取对方的国宝……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力一试,这是他下界二十载唯一的希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即便要他死。
尘沙被风倏而卷上天空,将浅眠的谢衣惊醒。沙漠的夜里十分寒冷,他见自己睡前生出的篝火已经熄灭,便准备再度点燃。
随即他察觉到了什么,停下生火的动作,平静地站起身,看向不远处那道孤孑的黑色身影。
自他当年叛逃下界已有二十载。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他不会被师尊原谅,他从此以后只能在梦中描绘故乡的模样。
他曾设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当他真的寻找到了神剑昭明,或是找到了其他的宜居之地,然后带着这些去向师尊请罪的场景。
他唯独没有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一片荒凉的沙海,他一事无成,他一败涂地。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