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钟觑了谢衣一眼。
这一眼里包含的情绪过于明显,谢衣尴尬地别过头去。
谢衣面上露出一抹薄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道:“阿阮,这是我的一个长辈……”
转而对应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阮是我在游历巫山时遇见的。”
应钟点了点头:“我不是你师尊,没有过问你私人感情的意思。”
谢衣:“……不,你误会了。”
他无奈地笑,耳边听那个如同山中精灵的少女天真的话,“你们人真是好奇怪,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成了我听不懂的话……”
“你不是人?”应钟敏锐地从她的语句中提炼出一个关键词,好整以暇地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巫山神女啊。”
众所周知,巫山神女早已陨落,甚至死在流月城被结界隔绝之前,而这个少女说自己是巫山神女,那自然不可能是真的。
不过,他也并无拆穿她的兴趣,而是问谢衣:“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
“……是啊。”
“你没说?”
“……她不信。”
阿阮没听到二人的窃窃私语,而是好奇地看向应钟这位陌生人:“你的名字很好听,是乐律里那个应钟么?”
“对,就是那两个字。”
“那你会不会演奏乐器?谢衣哥哥收集了许多曲谱……”
阿阮蹦蹦跳跳地说着话,应钟默默听着,时不时回答一句,只是并不热络。
没多一会,谢衣只得无奈提出自己和人有事相商,让阿阮去静水湖左近游玩。
待得重新又剩下两人,谢衣面上的笑意才逐渐隐没。
他入座后,没有立即开启话题,而是思考片刻,似乎在心中做下什么重大决定,这才重新谨慎开口。
“几年前,我从巫山一处古祠的残简中读到一则有关神剑昭明的传说。相传,神剑昭明可切断一切灵力流动,心魔无形无质,或许可用神剑昭明破之。”
“为寻找昭明信息,我造出一个名为‘通天之器’的偃甲,可干涉磁场,读出木石中潜藏的记忆,人为造出意念幻城。经过多年探查,我查到神剑昭明已被分为“柄”、“光”、“影”三个部分,流散于下界。”
应钟早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便开启隔音结界,此刻平静地问道:“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
谢衣叹了口气。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于事无补。只是,我们不能永远处于被动境地,成为心魔残害下界的傀儡帮凶。
“我不敢让师尊知晓此事,他为了和心魔合作,可以杀那么多人。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放任我破坏他的计划……思来想去,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沉默在寂静中蔓延,谢衣忐忑不安地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应钟,而应钟则盯着手中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很聪明……我确实不会将此事告知大祭司。”
“只是谢衣,”他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你告诉我这些,应该是已经察觉到,你已经不再安全了吧。”
是夜。
空荡荡的湖面上不知何时传来一阵乐声。阿阮随意坐在高处,正在吹奏巴乌。
静水湖陷入月色之中,她看着谢衣又独自出现在竹廊上,仰头凝望那轮并没什么特别的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也抬头看了看,发觉和每一个晴朗的夜晚看到的并无不同,只看了一会便意兴阑珊,不过曲子却不知何时变成另外一个。
那个曲调缠绵悱恻,被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吹奏出来,平白少了些辗转,多出些俏皮。
“这是何曲?”
身侧传来一阵术法波动,她侧头看去,发觉是白日谢衣接待的那个陌生人。
对谢衣经常有客人的事,阿阮表示习以为常。
不过今天这个人并未和谢衣讨论偃术,她也从未见过,而谢衣见过他之后明显心情更不好了,于是不太想理他,转过头去继续吹自己的巴乌。
等到一曲终了,她侧过头去看,发觉那人仍是站在刚才的位置上,一动都没动。
“你真是个怪人。”
应钟对她的评价不予置评,而是再次问道:“刚才那首,是什么曲子?”
“这首曲子叫做《在水一方》,是谢衣哥哥买过的曲谱……谢衣哥哥说,‘在水一方’就是明明看得见,却追不到、抓不住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曲子很好听,我就学来啦。”
应钟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怅然一笑。
阿阮眼神一亮:“你笑起来真好看……不过比不过司幽好看,司幽……最好了……”说着说着,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低落下去。
应钟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当有了记忆,便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么……
不过好在,阿阮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重新拾起笑容。
“不过谢衣哥哥也很好,阿狸和小红都很喜欢谢衣哥哥。只是谢衣哥哥总是心事重重的,他有时候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
“你是谢衣哥哥的长辈,你知道谢衣哥哥都在想什么嘛?”
“……我不知道。”
“那你可真没用。”
“……”
应钟没说话,或许是无话可说。
只是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再躁动不安的心都会平静下来,只想什么都不去做,抛开一切杂念,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感觉也不错。
他吹响第一个音。
青灰色石埙饰以各种奇异纹路,施以法术时会被依次点亮,只不过如今只是单纯地作为一个乐器而存在。
声音十分低沉,不仔细听,很容易把它当做山谷里的寒风,只是静水湖这里山水俱寂,这声音便格外凸显出来。
阿阮听了片刻,神色有些恍惚。
很熟悉的曲调,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是她记不清了。
恍惚间,她好像置身于一处雕梁画栋的宴会场景:到处都是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有轮廓陌生的众神,有疼爱她的神农,还有……司幽。
自她从水底苏醒,被谢衣带出巫山,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
久到……茫茫浮世,只剩自己一人。神农踪迹杳然,司幽也不知所踪,而他们的身影,也好似隔了一层雾,从脑海中缓缓淡去。
就好像,那些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阿阮突然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好在这种感觉随着曲调的结束而消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刚才吹奏的那首《在水一方》。
不过不知是由于乐器不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明明是同一首曲目,却让她莫名觉得难过。
于是,在结束时,她突然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也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没有。”
“你们人真的好奇怪……我明明都听出来了,却还不承认,这可能就是谢衣哥哥说的,‘死鸭子嘴硬’吧。”
“谢衣整天都教了你些什么……”
待他回到客房,时间已经很晚。
见谢衣的工坊还亮着灯,应钟敲了下门,听到里面的“请进”,方才推开。
谢衣正在偃甲房里对着一只略显简陋的木制小鸟比比划划。
见他进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当年的粗陋之作,难得还能再次相见……待我将之更换一些零件,这样能飞得更加平稳一些。”
应钟站在门前,看谢衣在操作台前手法娴熟地忙忙碌碌,眼中映着明灭不定的光。
“偃甲炉在你走后的两年中建好,如今城内冬日已不像从前那般寒冷。”他突然开口,“我想你应当很在意此事。”
谢衣正在输入灵力调试偃甲,闻言停了下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多谢……如此,我就放心了。”
焕然一新的偃甲鸟扑闪着木翅飞起来,径直飞到应钟的肩膀上立住,被应钟握在手里。
一起递到面前的还有另一个偃甲。谢衣神色有些怅然,但更多的是多年时光赋予的平静与洒脱。
“此物,我将它命名为‘苍穹之冕’,里面是我游历多年所摄录的景色,你若有机会回流月城,就将它带给小曦。”
应钟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翻了翻里面的内容,了然地挑了下眉。
“我拒绝。”他摊手,“你们师徒间的事麻烦得很,我可不敢擅专。待日后回城你亲自送给小曦,岂不更好。”
谢衣苦笑:“你明知道……罢了。”
这一夜他们聊了许多,话题偏离流月城后,谢衣开始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述在下界多年的见闻。
“百草谷也有偃术流传……神农神上曾长居百草谷,谷内有一黄桷树,为神上亲手种植,名为冠月木,可通灵示警。不过冠月木旁守卫森严,我不得一见……”
“天玄教也有偃女一脉流传偃术……我一好友便是天玄教中人。”
应钟听着听着,不禁感叹谢衣这二十多年生活之精彩,自己和他一比,果真相形见绌。
他也曾暗中调查过谢衣所说的这些门派,不过因为难以潜入,调查结果暂且流于表面。
“不过,或许有人察觉到我身具魔气,打算跟踪调查……我只得远远遁去,只和好友书信联络,已是许久未见。”
谢衣说到这里,面上多少露出几分遗憾。
“如今,昭明之事颇为紧要,却是着急不得,我只得略微搁置旁事,专心寻找古籍中疑似记载。”
“有何进展?”
“倒是有一点……”谢衣思考片刻,从架子上抽出一卷书,“捐毒先民乃上古时期一信奉神农的部族,于数千年前迁往西域。相传捐毒王室手持神农赐予之神器,代代流传。”
“我有些怀疑,这神器……会不会和昭明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