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厅文书里增添了许多内容,继任者七杀祭司在记录这段事件时笔触冷静而客观。
谢衣逃走之后,反对沈夜的人利用此事来抵制大祭司统治,想要趁机揽权。
沈夜暴怒之下,将这些人尽数诛杀,并株连许多为谢衣求情的人。自此明面上无人再敢反对沈夜,也再没有人敢提起谢衣。
血色的过往被写成几行淡淡的文字,封存于生灭档案之中。
砺罂想要流月城更快播撒矩木枝,而沈夜如果可以,一节树枝也不想投放,二者的诉求南辕北辙,自然很难谈拢。
沈夜以族人适应魔气困难,魔化率高等原因极力拖延,在几次三番的拉扯试探之后,终于定下了数十年期限。
在这之前,他们要加紧寻找降低魔化失败的方法,并探寻下界,建立据点,寻找适宜居所。
疲惫万分的沈夜踱步回到神殿,侍女来禀报说,曦小姐想见大祭司。
他这才恍然想起,今日又是一个三天的末尾。
“小曦想哥哥了。”
“哥哥最近很忙,没有来看小曦,哥哥向你道歉。”
“小曦知道哥哥很忙……可小曦明天就又要忘了哥哥……”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小曦不是有一本日记?小曦将从前的事情记在了日记本里。只要看到,就会知道从前的事情。”
“……好吧。哦,对了!”
沈曦翻着日记本,在某一页突然停下,拽了下沈夜宽大的袍袖。
“哥哥哥哥,这个谢衣哥哥是你的徒弟么?他会做那——么大的飞鸢,载着小曦爬到神农神像的头上去……真的好有趣!可惜小曦不记得了……”
“哥哥能让谢衣哥哥再带我飞一次吗?”
“哥哥?”
沈夜呼吸一滞。他勉力维持平和的语气,低声道:“谢衣最近在忙公务,等他回来,就会带小曦去玩了。”
“是真的嘛?哥哥真好!那现在干什么呢?哥哥给小曦讲故事吧!小曦还记得,之前哥哥给小曦讲了巫山神女的故事,可是没讲完……”
沈夜闭了闭眼。
“上回讲到哪了?哥哥不记得了。”
“哥哥大笨蛋!上回明明讲到,巫山神女喜爱司幽上仙,可司幽上仙不肯和她在一起。神女姐姐好伤心好伤心……”
“对,是这里。”
沈夜低头看着妹妹数年如一日的样貌,目光温和又悲哀,是小姑娘读不懂的眼神。他像是在讲一段故事,又像在自言自语。
沈曦听得入迷,在听到最后的结局后拄着下巴,看起来有些低落。
“唔……小曦不喜欢这个结局。”
“天色不早了,故事也讲完了。小曦要睡觉么?”
“……好吧。”小姑娘乖乖地躺在榻上,由着沈夜为她掖好被角。
沈夜摸了摸她的头,便准备离开。只是站起来后感觉袖子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沈曦揪住了他衣袖一角。
入目是小姑娘困倦中带着担忧的眼神。
“哥哥,你怎么看起来,好难过好难过的样子?”
沈夜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哥哥没有难过。”
“那,哥哥夜安。”
“夜安,做个好梦。”
他不再急于离开,坐在床头看着妹妹睡熟,这才将衣袖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
她的日记本被塞在枕头下,沈夜拿了出来,翻到记载了谢衣的那几页。
看着那稚嫩的笔触和图画,这段时间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死寂的心蓦地揪紧,这个名字犹如一把钝刀缓缓切开被他刻意掩盖的伤疤,带来一场缓慢又绵长的凌迟。
灵力将稚嫩的笔触和图画一一抹除,直到再也没有一丝谢衣的痕迹。
沈曦什么都不会记得,明天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她不会再对他提起谢衣。
下界王朝气运逐渐衰败,高高在上的昏君将这片土地糟蹋得乌烟瘴气,妖魔横行于野,百姓苦不堪言。
高居九天的流月城远离下界种种纷扰,在无人知晓处发展出数个据点,因为下界时局纷乱,推进得很是顺利。
这日,华月下界为应钟带来神殿新的命令。
自应钟下界后,城中就出现了许多有关于此的流言。
有说天府祭司不听神殿谕令被流放下界的,有说大祭司想要独揽大权进一步打压城主势力的……种种流言,不一而足。
但这种消息只在私下流传,丝毫不敢被宣扬出来。
神殿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实在没人敢捋这位大祭司的虎须,生怕下一个被牵连的就是自己。
相比在神殿里提心吊胆生怕卷入什么事里丢了命,在下界据点驻守,定期轮换的差事便显得轻松许多。
华月在下属中风评很好,但众人皆知她是沈夜的心腹,或许会受到应钟的迁怒。
无聊的看门生活让他们竖起耳朵听神殿里的声音,不过令人失望的是,殿内隐约的谈话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他们想象中的针锋相对。
“尊上需要祭司每日收集下界百花。”
“哦?他要花做什么。”
华月想着这些事迟早也是会被他知道,于是说:“是献给沧溟城主的。”
殿中安静片刻,应钟没有回答,片刻后,木然道:“知道了,我会去的……他还有别的事?”
华月点头,转而说起旁事:“关于寿诞的安排……”
应钟听了片刻,点头同意:“据点不可无人驻守。除了必要的留守,余者可回去参加寿诞,今年驻守之人在来年轮换。”
“那你呢?”
“我就……不回去了。”
华月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应钟,我不知道你和阿夜之间发生了何事……但闹得这般明显,影响终归不好。”
应钟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表情还是那般倦怠和冷漠,只是话音略微放软几分。
“没有,这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怕阿夜有一天杀了你。”
“……我有分寸。”
华月挑眉,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你有分寸?当年谢衣可是他最信任的人,可还不是……”华月自知失言,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你还是小心些。”
“多谢。”
“罢了。”华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我不便久留,这就准备回城,你多保重。”
“……好。”
华月回城向沈夜禀报此事的时候,沈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不必管他。”沈夜模棱两可地敷衍一句。
他们好似达成了某些其他人不得而知的共识,沈夜给了应钟远高于其他祭司的自由度,应钟除了对沈夜态度不好,也从未耽误过一件公务。
他们只是变得像两个公事公办的陌生人。
“为沧溟城主寻找鲜花的事……还要劳烦你。”
华月:“也不劳烦,应钟说他会亲自去找。”
“……亲自?”沈夜的表情有些奇怪,虽然片刻后便不再能看出痕迹,可还是被华月注意到了。
“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不,没什么。”沈夜摇摇头。
做为为冥蝶之印施术之人,他需要用一个不会引起心魔注意的方法将灵力导入沧溟体内,后来,他想到以下界的鲜花做为施术媒介。
需要每日更换,以便于他施术,不易引起砺罂注意,可借此麻痹对方……
只是……应钟知道这些花的用途么?
应钟自然不知晓沧溟特地隐瞒他的一切。
在部分据点走上正轨后,他干脆利落地将权力让渡给管理据点的祭司,离去得毫不留恋。
所谓下界,只是针对流月城本身而言。在遥远的时代,他们的祖先也曾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神农不同于其他神明,他乐于帮助人族,无论是否信仰他。于是在千百年后,这片土地上仍然可以听到无数有关神农的传说,也存在着许多信仰神农的部族。
流月城中典籍多为上古时期记录,历经数千年沧海桑田,与如今下界风貌甚为殊异,需要重新探索。
中原大地着实称不上太平,到处都是流民和劫匪,还有不少趁乱跑出来作乱的妖族。
侠义榜里也多是这样的委托,大多由富户和官府发放,是在下界赚钱的途径之一。
为了解下界,应钟接了不少这样的委托。
随着他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些林林总总的信息被他整理成册,然后送到据点,自有人将其呈到沈夜案头。
至于接下来如何安排,便不是他能随意插手的了。
与此同时,应钟也在亲力亲为地寻找着漂亮的鲜花。
他准备了一种偃甲盒子,盒内外被刻满法阵,可维持这些花蕊的生机,而这样的盒子他还有很多。
这次他寻来的花是几株海棠。他靠在树下,记载下这种花的花期与颜色,另外炮制了几朵花瓣,按照其形貌固定在册子里……
不知不觉间,已经记了满满一本。
记载这些花的书册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在怀里,没有被送回城里去。
下界真的很好。
你那么喜欢下界的风物,不知是否收到送你的花,也不知你喜欢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