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一处杳无人烟的无名之地,一道繁复的亮色闪过,法阵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谢衣站定后,下一刻便怔愣地抬头望向天空。
夜空中只有一轮明月,高高悬挂于天穹之上。深绿色草甸与灌木错落铺开,就算仍旧荒凉,也是他从未得见的景色。
这里距离流月城足够遥远,他再也看不到流月城的轮廓。
“谢衣。”
他收回目光,这才发现身旁一直站着一个人。应钟站在一旁,在他愣神时收回法术。此刻淡淡地看着他。
“应钟……我一直有个问题。”
“你说。”
“我听说了一些事。”谢衣有些犹豫地斟酌,但想到他若不问出口,就再也不会有机会。
“若是无关沧溟城主……只是你自己,你是否会赞同师尊的决定。”
应钟蓦地笑了。他并没有被冒犯到的恼怒,但也听不出什么愉悦,仅是那么笑着。
“谢衣,你明明都知道。”
“你只是不想承认。但实际上……我们从来没有选择。”
谢衣黯然地移开目光。
“至于我……我得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应钟冷漠道,“虽然我不像某些蠢货那般觉得自己比下界人高贵,但如果我们和下界人一定要死一个,那我选择下界人。”
虽然这么说着,应钟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谢衣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只是想着这个答案,心底愈发难过。
“难道真的就没有两全之法?”
“你以为他们为何非要放你离开?”应钟哂笑一声,“谢衣啊,我们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两全之法。”
“我们都希望你是那个破局之人,破军……这个封号倒真的很适合你。”
谢衣闭眼,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
应钟最后打量对方片刻,目光定在谢衣从不离身的配饰上。
……糟糕。
来不及解释什么,他上前两步,一把拽过那件配饰,将之从里到外用灵力化火摧毁。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东西的构造,摧毁起来也无比顺手。
谢衣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想阻止却也晚了,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这件饰品是沈夜当初送给他的,他一直悉心保存,连这次下界都不忍心丢弃。
“你……这是为何?”
应钟的面色却不太好看,谢衣看着递还给他手中的配饰,心底全是疑问。被灵力灼烧过后,外表看起来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内蕴的灵力消失了。
“快些走吧,不要回来了。”
谢衣惆怅又纠结,那些纷乱的情绪丝丝缕缕缠绕在心头,最终全都化作苦涩。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向面色复杂地向应钟深深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再也无法回头。
*
很多年之后,谢衣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仰望夜空时,总是恍惚回忆起自己的前半生。
在他的前半生里,真正成为沈夜弟子的时光也才短短十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在烈山部人漫长的寿命里不值一提,甚至他下界的年头已经远远多过十一年。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那些记忆犹如刻印在身体里的本能,不经意间就会浮现在眼前。
沈夜真的是个很好的师长和朋友,他会倾听自己不成熟的建议,也会鼓励自己研习一些所谓不务正业的技能。
他会在失落时开解自己,会在危险时保护自己,让他的心绪总是不自觉落在对方身上,不知不觉间就过了那么多年。
曾经发生过很多事,让他以为自己是师尊的同路人。他们心意相通,看法默契,他曾经以为会一直如此。
直到沈夜再也不肯纵容他的那一刻,他才蓦然发现,他们的道从来都不同。
他不赞成沈夜,因为那本身就是错误的。但他也不想成为反对者指向沈夜的刀剑,利用他来伤害他所珍视的一切。
进退不能,举步维艰。他被牢牢困锁于方寸之间,他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他优柔寡断得不像自己。
最终他选择远远避开。
他下意识逃避那个残酷的现实——就算是真的有手段驱除心魔,也无法让族人在下界生活。
他只是怀抱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万一呢?
天地广大,他只能坚信终会找到一个让烈山部不必害人也能存活下去的两全之法。
沈夜不赞同,那就让他自己来做,即便背负罪名与骂名又有何惧。
他修筑偃甲,在各地留下足迹,深入名山大川、海外洞天,还要隐姓埋名,躲着流月城派往下界的祭司。
随着他游历年岁愈久,下界也渐渐流传起偃师谢衣的传说。传说他建造的牛会吃草,鸟能自己飞,将他的偃术奉为神迹。
身为一个偃师,他应该为偃术的流传与发展感到欣慰,可做为破军祭司,他永远对流月城和沈夜充满愧怍。
毕竟,是他先不告而别。
毕竟,是他绝情在先。
是他先抛下责任一走了之,将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师尊……
可他于下界蹉跎半生,终究还是绝望地意识到,人力有时尽的事实。
妄想两全,终究两失。可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再也不会回头。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在他游历的过程中,偶然听到一首曲子。那是一个缠绵中带着些思念的曲调,悠扬婉转,一波三折。
谢衣将那卷曲谱买下,找到那首曲子,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其实那首曲子也没什么特别,它的名字取自一首下界的诗,叫做《在水一方》。
卖他曲谱的人挺高兴,又将这首曲子弹奏了一遍,一边弹,一边唱着那首诗。
他听着听着,一滴泪顺着脸颊悄然落下,转瞬间没了行迹。
我所想念的那个人,就在河的对面。我逆着水流去找他,道路崎岖险峻,他永远在那里,却永远也触碰不到。
犹如镜中花,水中月。
明明看得见,却追不到,抓不住……可永永远远,都在那里。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那是他再也无法相见的人。
应钟目送谢衣再次传送消失,一寸寸清理传送阵遗留下的灵力痕迹。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不确定那人会不会来,或许只是做了无用功,可他还是在这里等了一会。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应钟转头,看见匆匆而来的大祭司。
沈夜面色不太好,因为路途过于匆忙,连衣饰都没有打理,显得略微凌乱。
应钟看见他,没有任何心虚,而是阴阳怪气地明知故问:“流月城上下诸事繁忙,大祭司拨冗下界所为何事?”
“谢衣在哪里?” 沈夜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谢衣不在这里。”应钟嘲讽道,“与其问我谢衣的行踪,不如想想天亮之后该怎么面对城里的烂摊子。”
沈夜咬着牙忍耐片刻,最后竟然笑出了声:“你,你们……好,你们很好!”
他恼怒于几个属下联手隐瞒于他,恼怒于谢衣本人竟敢抛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恼怒于应钟竟然早一步毁掉了配饰,以至于他偏离方向耽搁了许久。
谢衣……谢衣!
你竟敢……
可谢衣已经不知所踪。
链剑出现在他手中,沈夜横剑劈出,这带着怒火的一剑即便是没有施加法术,也绝非一般人能接得住。
应钟早在他召唤出武器的那一刻也握住自己的剑。
这把剑在月光下泛出多种色彩幽光,自铸造完成后换过数任主人,饮血无数,被他得到之后甚少使用。
此时也没有附魔,对着另外一把武器不甘示弱地迎上去。
铛!
金属相交,发出清脆的震响。
应钟变幻招式,向来对任何事都毫不在意,冰冷淡漠的面容逐渐显露出几分快意。
“沈夜……我早就想揍你了!”
二人谁也没用法术,见招拆招,犹似很多年前在广场上练习功课一般。他们二人仍然年少,平日里喂招切磋,那个更小的总也赢不了。
如今却仿佛当年情形重现,可心境与境遇却天差地别。
只有在四野无人处,他们才能抛去所有顾忌,肆意倾泻在心底积压的郁气。
劲风席卷而过,四周变得狼藉一片。
过了数百招,一柄剑被挑翻在地,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应钟将自己的衣饰抚平,重新捡起武器,不愿再看他一眼。
沈夜闭目平复情绪,半晌之后突然说道:“你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方式?”
应钟笑了几声,笑着笑着忍不住变成呛咳,声音夹杂在一起,好似一个破旧的风箱,全身微微发着颤。
应钟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可能沈夜也没想非要听到一个答案。
他已经得到答案了。
应钟勉强喘匀了气,冷漠道:“若他继续留在城中反对你,你会杀了他么?”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直到应钟觉得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那人艰涩的声音:“会。”
意料之中的回答。
“那属下就不打扰大祭司思念爱徒了。”应钟好似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丝不苟地行礼,旁若无人地离开。
沈夜直到身旁再无旁人,终于闷哼一声,忍不住捂住胸口。
缠绕在体内的疾病再次发作,他的胸口像是破了个洞,寒风呼呼地往里灌。
明明神血会带来强烈的灼烧感,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冷。
谢衣,谢衣……
你竟然敢……你怎么敢……
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