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云松这会儿彻底明白了卫宁儿的说法,一屁股向后又坐了回去。
“荷儿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别人有干坏事的想法,她焉能不知?”卫宁儿看着近处湿漉漉的卵石旁边几株尚翠色可人的青草,“至于名节,别说这大白天的那么些人在,根本毁不了,就说……”
想起来当年某个除夕夜在中庭看月亮,寂寞寒冷中,一句“二叔”硬生生如狂飙卷落一地春红的过往,说是在打消对方想干坏事的心,可谁知道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她心底里丝丝生出的痛?
那样的拒绝其实也是在伤害自己。现在这样人间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才觉出来,那些痛是真的存在过,恰如当年她披头散发从他床上起身逃离时,没有立即跳起来,却是先在枕上侧头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就感受到了无比的失落和伤感一样。
看到的明明是他的伤痛,自己却也感同身受,而当时却只想压抑与逃离。许多年后,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这一两个月忙于各种事务,好久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他了,她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好像一夕回到那晚的中庭,“就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人却要时刻想着守护名节证明自己的忠诚与清白,这就不公平……”
竹编的桥板透着道道水丝,不多的光线从缝隙里挤进来,正好可以让人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卫宁儿把手攀上男人的手臂,“向云松,你,”她说着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哑,“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向云松一阵恍然,面前女人脸泛上红晕,眼神慢下来,好像粘稠了不少。这样的卫宁儿可真罕见,让人想起她喝醉了的样子。虽然但是,他还是想说,“不是每个男人都想三妻四妾的,有些男人宁可不娶也……”
“向云松!”卫宁儿低声打断他,她的手已经攀上他的肩,“你没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向云松眨着眼睛,饶是他再好的口才一时都不知如何跟卫宁儿解释“此一时彼一时”和“今时不同往日”这两句话的意思。
卫宁儿的手已经圈到他颈后,脚尖也踮了起来,“反正,让她自己做主。”话说完,她的脸跟他近了许多,眼神也有些迷离。
向云松感觉自己再要说出点啥来,就真不是男人了,那些此一时彼一时的话也让他尽数吞进肚子里。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把人紧紧按在自己身上,然后重重吻下去,“嗯,她自己做主。”
两双唇如饥似渴地贴到一起,辗转反侧,吸吮研磨。
桥洞下的世界,风光雨露,气象万千。
只是好景不长,不多久,那边传来向云荷的声音,“二哥,嫂嫂,雨停了,咱们走了!”
得,这雨来得快去得居然更快。
桥洞下,向云松搂着卫宁儿腰的手狠狠向下揉了两把才不甘心地撒开,咬牙切齿,“明天,明天就做木工!”
卫宁儿喘息着把落到臂弯里的衣裳拉上肩膀,脸烫得像起火,甜蜜涌上心头,望了眼欲求不满的男人,“嗯,明天……”
向云松心有不甘地瞅着她,把她颈子扳过来狠啄一口,“先记账上!”
卫宁儿接下挑战,“行!”
回去之后就陷入忙碌。
孙家人最近这段时间抱着混个眼熟的想法,自从绣班重开后就天天来,人还到得特别齐,还都不约而同带点自家种的瓜果小菜来。
孙大海家和孙二海家也有些暗暗较劲的意思,基本上,你家今天带点什么,我家明天也要带上点什么。而且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就连一家的两个儿媳之间也会较劲,争着跟卫宁儿请教刺绣功法,一个要是请教过了,另一个就会卯着劲儿也要请教一下。
总共十六个人上课,孙家一家就占了八个,闹出来的动静则是八十个人的。好在这个事情上,杨氏和邱氏还算端着平和,不与孙家人计较,横竖她们还没经过考核,能留下几个来还不一定呢。罗芸花为首的同村四个绣娘,则是坐山观虎斗,乐得看热闹。
不过林家人自然也看不惯孙家人的高调和笃定能进绣庄的做派,自家人少,只能拉拢罗芸花四人才能与孙家人抗衡。于是每天见面,先是亲戚见面一顿寒暄,再是嘴上热络假模假式一通恭维,之后就是两方人马明里暗里一场较劲。
往往较的这些劲最后都涌到卫宁儿这里,让她头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一屋子闹闹哄哄中,唯独向云荷超然物外,神游般捱着时间。
卫宁儿多希望她也能跟孙家人一样主动学习,积极求问,然而向云荷就是缩在人群之中滥竽充数。绣的东西也跟出嫁前几乎没两样,没有半丝进步。
但身处两拨亲戚的明争暗斗中,鸡毛蒜皮的东西她倒是一点没落下。
孙家人看在她是卫宁儿小姑子的份上,对她嘘寒问暖,殷勤得很。而林家人,以及被林家人拉拢的人,之前偶然得知向云荷“被迫”挣哥嫂的家事工钱后,就各种往小姑子跟嫂子合不来,当哥哥的只知道护着自己女人那方面的戏码想象,跟她聊天也是带着各种同情可怜,间或不由自主挑拨两下。
而向云荷自从开始挣家事工钱之后,在女人们面前的少夫人架子也半遮不挡卸掉大半,人家问她现在菜做得怎么样,哥嫂有否嫌酸厌苦,她也能随着心思说上两句了。
比如现在,孙家二娘子钱氏撑着肥胖的身躯,端着绣绷,凑在向云荷身边,热情道:“荷外甥女儿,来哈,让二表婶瞧瞧你绣的啥?”
向云荷把绣绷提起来,“喏,就这个点水蜻蜓,我拆了三遍了。”
“哎哟哟,”钱氏夸张地喊起来,把绣绷拿过来向着旁边的周氏跟前一递,“大嫂瞧瞧,咱们外甥女儿绣得多好!”转头又朝向向云荷,“绣得这么好为啥要拆三遍呢?”
“嫂嫂让拆的,”向云荷看着绣绷唉声叹气,“说针脚比渔网还粗,丑。”
“……”钱氏脸色僵在那,瞄了向云荷一眼,又冲周氏使了个眼色,往回找补,“那是我宁儿表外甥媳精细,要求高。这也是为外甥女好呢,大嫂说是不是?”
周氏当然立即配合,“谁说不是呢,要不是这么精工细作,那咱松宁绣庄能开起来不?能卖那些叮当响的铜钱不?”
“瞧我大嫂说的,”钱氏不干了,压低声音,“咱表外甥媳的绣庄,挣的可不止叮当响的铜钱,更是白花花的银子嘞!”
周氏正了神色,“啊对对,是银子,银子呢!”
向云荷没劲地扬手又刺下一针,“唉,就我这绣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入了嫂嫂的眼,挣上银子呢?”
这话一说,钱氏周氏就都想着怎么替卫宁儿在向云荷面前圆说法去了,“外甥女儿别着急,听你嫂嫂的话,好好学,大表婶二表婶都相信你很快就能成这个!”
“哪个啊?”向云荷懒洋洋地抬头。
“这个啊!”钱氏用力竖起大拇指,示意周氏也竖起来。
这俩简直把自己当小孩哄,向云荷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俩一眼,爱答不理地“噢”了一声。
向云荷左边是杨氏,听到这些话,也凑过头来,装模做样地端详了下向云荷的绣绷,“按照大表婶我的看法,这个蜻蜓绣得可以了,不一定要拆上三遍。”
向云荷听她这一说,“我就说嘛,我拆到第二遍时就跟嫂嫂求饶,能不能不拆了,我后面听她的改正就是了。但嫂嫂说不行,必须严格要求,不然基础没打好,后面就会越来越歪斜。”
杨氏拿着绣绷让她左边的邱氏看,又转回去对着向云荷,再抬头望望卫宁儿的方向,欲言又止。
最终在把绣绷还给向云荷,端起自己的绣绷时刺了一阵之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道:“唉,荷外甥女也是太忙了,这要是白天能少干些家事,多些时间出来习练,那拆三遍也就拆三遍了。现在忙成这样,要拆要练都没时间呢……”
向云荷一听这话,顿时涌起无数同感,可怜兮兮道:“大表婶,你是知道我的,我现在一天到晚没坐下来的时候,一旦坐下来就是在刺绣跟拆刺绣。”
那边邱氏知道杨氏心里头对卫宁儿给孙家人进绣庄的机会多少有不满但又没法说道,此刻见着孙家人在向云荷面前说卫宁儿的好话,当然不那么爽利,就想着要弄点儿反方向的力道来。
可她跟杨氏毕竟同是林家人,当着孙家人的面她不可能说出反话来,这会儿也只能挑着轻的话头和稀泥,“忙是忙了点,拆着也是有点不容易,不过你嫂嫂也是为你好。咱们多练练,练会了就不用拆了。你看二表婶这张飞一样大马金刀只能纳鞋底的针脚,现在也改过来能绣花了呢。”
向云荷的劲儿就又下去了,撅着嘴巴,“我宁可去纳鞋底……”她越过杨氏凑向邱氏,“二表婶,我跟你学纳鞋底吧。”
邱氏怕跟向云荷说多了让卫宁儿打着眼,她可不想像杨氏那么出头,但向云荷偏抓着她这个话头了。她连忙朝卫宁儿地方向又看了看,低声劝她,“表外甥女,这绣花工费什么的肯定比纳鞋底高,也比纳鞋底轻省,咱何苦要学这工费低还费力的呢,好好绣花不成吗?”
杨氏对她俩在她面前的这番议论不以为然,凉凉道:“你嫂嫂肯定不同意你去纳鞋底的,你二表婶那张飞的绣工她都要给扳过来呢,你还是好好学绣吧。”
向云荷听了直抽凉气,“哎,那我只能拆了绣绣了拆,没完了。”
邱氏让杨氏这话弄得不知是在夸卫宁儿还是在批评卫宁儿,她实在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也跟杨氏一个意见,但现在这样收了话头,就好像自己的意见没表达明白,到时候乌鸦跟猪一般黑。
就像这么多年,无论多么不愿意,杨氏就是揪着她跟她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较劲,而她明明都想要自己一个人纳鞋底,不跟杨氏去争绣花,然而最终还是绣上了花,还是要跟杨氏在同条路上一样。
邱氏这会儿才觉得,既要不跟孙家人一路,又要不跟杨氏一路是有多难,想来想去,跟向云荷道:“表外甥女,咱好好学,把刺绣学会了,成为绣娘。再不济也有二表婶为你打底,你肯定比二表婶强,啊?”
但向云荷是个不会听劝的,能学会做家事还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刺绣方面她实在不想再突破了,于是听着邱氏这话就不想应下了,拖着嗓音就耍起无赖,“我肯定不行,嫂嫂也肯定不会放过我,哎,我要拆到猴年马月去……”
邱氏无话可说只能作罢了。向云荷却还在絮絮叨叨,她少夫人的劲头一卸,大有把过去没摆的烂补摆回来的做派。
这时前面的罗芸花转过头来,笑着道:“云荷妹子,你嫂嫂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可别让她失望啊。芸花姐绣工自问还过得去,这样吧,你每绣二十针,就给芸花姐看看。要是不对,芸花姐跟你说。这样你最多也就拆二十针,还不用麻烦你嫂嫂,怎样?”
罗芸花话说得大方,语气自信嗓音还不小,加上微笑着提出这个可实际操作的提议,向云荷愣是找不到可以拒绝的地方,呆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莫名其妙就点了头。
卫宁儿也听到了,从对孙二海家女儿求教的答问中抬起头来,看看向云荷的方向。
邱氏莫名感觉自己跟杨氏一样在嚼舌头,被卫宁儿这一眼看得暗生闷气,感觉被杨氏拖累。杨氏则恼火罗芸花真是会做好人,做得还高调,非得让卫宁儿听见了。周氏和钱氏看看罗芸花,一致觉得这人这做派,又不是亲戚,竟然这么会来事,脸上神色都不太好看。
罗芸花倒是没说什么,把小板凳往旁边挪挪,让出一块地方来,对向云荷道:“来,荷妹子,坐芸花姐旁边来。”
向云荷没法拒绝,只能抬起屁股把板凳挪到前排坐了进去。后排杨氏跟钱氏直接坐到一起,两人瞄了对方一眼,彼此奋力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勉强掩饰了下彼此的尴尬,就投入刺绣中去。
绣房里终于消停了。
卫宁儿舒出口气,其实坐在上首看对面一群面朝她坐的女人们边刺绣边聊天,间或抬头冲她的方向投过来各种意味的眼神,她都能直接想象出来,那些女人们是怎样随着心思各种想象她们姑嫂之间的关系——定然都是乡野农人间最常见最烂俗的那种,当嫂嫂的如何刻薄无依靠的小姑子。可谁又能知道,她对向云荷,不止嫂嫂对小姑子,更有一份恨铁不成钢的姐妹情在里头呢?
罗芸花这么做,是真帮到了她,还把向云荷从孙林两家明争暗斗的靶子地位上拎出来,也免去她和向云松被她们各种议论。卫宁儿有感于她的帮助,在休息时,把她叫到院子里单独跟她道了谢。
“宁儿妹子,你跟姐还客气什么?” 罗芸花摆摆手,“云荷妹子年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