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在家,难得清闲。
三天后,班群一阵哀嚎,说是期末考的分数给得很低。她在学校系统上查了分数,每科的成绩都在八十分左右,学分已经修满,毕业是没问题的。
周三上午,她先去电视台,和人事约好给实习手册盖章。
红章一落,这段实习彻底结束。之后的拍摄在年后,会另外招实习生,她就不用参与了。
一出门,就看到两个人在走廊上很热络地聊天,话语间互相吹捧。甚至还你拍我,我拍你,不知是聊到了什么。
定睛一看,竟然是巩仁杰和潘鸿志。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
权力者之间的关系总是风云诡谲。或许巩叔叔有了靠山,潘师哥不敢去惹他了。时雨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招呼,想了想,还是先去找池一。
录音室就在电视台附近的一幢大楼里,走几步就到了。门口站着两个个很高的西装保镖,很有派头。
她直奔前台,说出预定的号码。
前台微笑道:“好的。请您稍等。”
一个确认电话过后,前台告诉她地点在16楼左侧。
电梯不断上升。
时雨忽想,一会儿进了录音室怎么说呢。我是他的同学?还是说朋友?怎么说都有点奇怪。
或许干脆不说,大家反而会把她当做工作人员吧。就好像那些拿着梯子出现在每一个场合的路人一样。
为了隔音,录音室的门很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拉开。
录音室里安静得惊人,铺着木地板,只有池一一个人,正随意地盘坐在地上,倚着墙,身边散落着两三张纯白色曲谱。
“池一?”
她轻轻打招呼,却没人回应,走近几步。
他竟然睡着了。
她把风衣脱在一边,放好,慢慢走近。
他睡着时,依旧微皱着些眉头,抿着嘴角,似乎在做一个让他烦心的梦。碎发挡住了锋利的眉尾,使他的轮廓显得温和。
录音室内隔绝了所有声响,只剩下他呼吸的声音。
不是排练吗,怎么自己先睡着了。而且一个人都没有。
时雨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
他眉头忽然拧得更紧,不知是不是发觉自己来了,还是梦里遇到了什么敌人。
他的双唇微张,呢喃道:“桃……”
时雨:“桃?”
池一:“讨厌你……”
时雨:“……”
为什么在你梦里我都要被骂。
下一秒。
池一身子一歪,直直倒过来。
“啊。”
她反应很快,及时用掌心撑着地面,后背着地,倒是不怎么痛。只是被他压着,难以动弹。
池一的头枕在她的脖颈下方紧贴,不打算移动半分。
时雨叹了口气。
这都没醒,是有多累啊。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发顶,上身穿着的松软的长毛白毛衣的圆领口,以及眉毛上的一点棕痣。
这样看去,格外明显。
她见到这一点痣,就好像见到代表他整个人的一枚记号。能唤起她对于他最初的记忆。
时雨忍不住用手摸上去。
眉毛很软。
头发应该也很软。
池一蓦然睁开眼,一抬头,只看到她的下巴。他无措地眨了眨眼,身体僵硬。等他发觉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脖子就更僵硬了,脸忽然红起来。
时雨的手还放在他的头顶,声音微弱道:“是意外……”
“你刚刚忽然……就过来了。”她试图解释,语言含糊。
“哦。”池一直起上身,飞快地躲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语气平淡道,“我梦里是有可能会打人。”
也就是说,他刚刚做出的是攻击行为。
“那还好,幸好你不是……”
“什么?”
“梦里杀人。”
“……”
“那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时雨转移话题,“其他的人呢?”
池一捡起曲谱,拿在手里:“练习。就我一个。”
原来不是正式录音,那就不用考虑太多。
她松了口气,瞥了一眼,见曲谱上有两三处手写的标注,字迹娟秀。
“你现在看得懂曲谱了?”
池一只说:“学过。”
录音台在玻璃窗后的另一间小屋里。
池一问:“你会录音吗?”
“会一点。”
她推开门,走进调音室。
小房间很闷,放着张长长的录音台,一把椅子,一台电脑。录音设备已经启动,台上装着各色按钮。但有电脑可以用,她还是选择了相对简单的操作方法。
隔着小窗子,池一看过来,她按下按钮,朝他点点头。
音轨开始波动。
这还是她第二次听他唱歌。
他的声音偏细,却不刺耳,唱到高音时,和从前一样有点雌雄莫辨的味道。明明是一首喜气洋洋的新年口水歌,却被他唱得很悠扬,很好听。
窗户对面,池一走过来,拿中指指节敲了敲玻璃。
时雨才发觉,一首歌已经唱完,匆忙按下结束键。
他拉开门,嗓音有些沙哑,问她:“怎么样?”
她如实道:“很完美。”
“是吗。”池一别过些头,仰头喝了一口手上拿的矿泉水,“我听听。”
她点击播放,录音设备强悍,歌声没有任何失真地重现。池一站在一边凝神听着,似乎还在揣摩其中的不足。
播放结束,时雨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以后就不止我知道你唱歌很好听了。”
池一不说话。
“但是总有这一天的。”
池一不咸不淡道:“你不是一直期盼这一天吗。”
无法否认。
她又问:“你之前过年呢?都去哪里。”
“回荀家。”
时雨惊讶:“没人发现?”
“够小心就没有。”
“奶奶她……身体还好吗?”
“还好。”池一添了一句,“她有时候也会问起你。”
“我?”时雨惊讶,“我还以为她已经不太记得我了。”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池一呛她一句,又道,“她忘不了你的。”
他没继续说下去。
“那今年呢?”
“正常过。”
他说的正常过,估计就是自己正常过。
“你……”
时雨想问他,来到江城之后,他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熟人,又觉得池一的家里情况特殊,这样问起,显得太过没分寸了。
于是她说:“你之后没有朋友吗?”
“……”
好像效果更不对了。
她加了句:“除了我之外的。”
池一哼了声:“你不算。”
一脸“别自恋了”的表情。
池一又在房间里唱了两遍,她把每一遍都仔细地录下来,对比音轨,发现池一唱歌的稳定程度高得惊人,按现在流行的话术,说是“行走的CD机”也不为过。
等他正式演出之后,一定会有人请他出唱片的吧。等多出几张唱片,就可以办演唱会了。那时候他就会像上世纪的很多明星一样,成为全能型的艺人。
他又推门进来,把水放在桌上,停了停才问她:“你还想听什么吗?”
时雨脱口而出:“摇篮曲。”
“……”池一道,“你的兴趣怎么还停留在七岁水平。”
“摇篮曲……”时雨磕巴了下,缓缓说出,“比较实用。”
池一的神情变得复杂:“你现在还用得上?”
“有时候会听助眠音。”时雨狡辩道,“这和白噪音也差不多吧。”
池一妥协:“好吧。要听哪首?”
“你当年唱的是什么?”
“随便唱的。”
“嗯……”
“怎么了?”
看来还得加上一条。
不止是演员和歌手,他还能当个作曲家之类的。
时雨想了想才道:“被你的才华震撼了。”
池一“啊”了一声:“你在骂我?”
“当然不是。”她叹气道,“总之,你随便哼哼就好了。”
“行。”
池一一脸无奈,走回收音室,吸一口气,哼唱起来。
时雨的心瞬间被揪住。
这哼唱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听说人身体中所有的记忆都是相连的,以至于听到声音,闻到气味,都会激发起整片的记忆。她回忆起冰凉的旧被子,硬邦邦的床,以及池一在黑夜里眼中的一点点亮光。
那片羽毛又飘了回来。
他真的有一种魔力。也正因如此,她当年才会确信自己找到的是了不起的明星,那么的希望他能走到聚光灯之下。
虽然七岁的自己无知又幼稚,但是和他相关的判断都显得明智。
等他唱完了,进了调音室,时雨的神情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动。
他反而不适应,扭过头去。
“你拷走吧。”池一补了句,“不然也没用。”
“怎么可能没用。”她脸上还带着倍受感动的神情,“挂网上卖了,起码赚几万。”
池一:“……”
要是每个人都卖一份,还可以重复购买,可以打榜排名,肯定赚得更多。但她不敢对池一说出来。
池一道:“走吧。时间快到了。”
她用随身带的u盘把所有音源拷好。
两人走出门,到了收音室,他拎起那件蓬松的白色羽绒服,匆匆套上。
看他匆忙的样子,时雨想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些明星在新年晚会表演后,乘快车赶回家吃年夜饭的报道。
但是如果没有人等着他,或许就不用着急地赶时间了,慢慢地走也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时雨拦住他:“那个……等跨年晚会直播完,我去接你吧。”
池一回头瞥她一眼,冷淡道:“你别被发现了。”
“我也够小心。”
池一想了想:“也行。”
时雨笑起来:“那回来再联系。”
“嗯。”池一戴上黑口罩。
两人一齐下了电梯,心照不宣地分开走,装作不认识。池一在前台停下,说了两句话,她则直直走出大门。
她想,对于池一,这样的避嫌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乘地铁回家,下地铁时已是晚上六点。
一进家门,就看到自己的妈妈汪若书倚在沙发上,打开了很久没用的电视,放着地方台的美食节目当背景音乐,低头刷手机。
倒是一下子就有了家的感觉。
“妈,你回来了啊。”
“去哪儿了?发消息也不回。”
汪若书一抬头,露出一张圆脸来。她十年前就不再做模特,不像从前那样瘦削,却显得红润健康,很难想象她之前只有八十斤。
她看时雨肩上背着挎包,说:“不是放假了吗,还上学?”
“去看朋友录音了。”
“朋友?”汪若书放下手机,神情饶有兴致,“是不是你那高中同学?”
“不是不是。”时雨连忙否认。
“那是工作去了?”
“算是。”
时雨不多说,只是回房把u盘和实习手册放回房间。
她走到客厅问:“要点外卖吗。”
“出去吃。你开车,不是拿到本一年了吗。”
小区车库里停了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一尘不染,亮得能反光。
时雨系好安全带,开车带着汪若书往商场走。
等红灯时,她想起自己说去接池一,总不能走着去,便道:“妈,这车能不能借我用一天。”
汪若书漫不经心:“行啊。你干什么用。”
“我想去接个人。”
“哪天啊?我初二出门,其他时间应该不用。”
“除夕。”
汪若书惊觉不对劲:“除夕你接谁去?”
时雨尴尬道:“就是……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