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她六点早早起床，摸着黑出门，一进胡子旅店就看到林梦茵，她一见她，如获至宝地冲她招手。
“小时！快过来！”
时雨走过去：“林老师早。”
“帮我补下妆吧，今天去逛植物园，我怕妆花了。”林梦茵说着递给她一个手掌大的凯蒂猫化妆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时雨接过化妆袋：“补哪里？”
“都补一下吧。”
林梦茵的个子比她矮些，时雨只能倾斜上身，一点点把散粉敷在她脸上。这个姿势显然十分考验腰部的力量。对时雨这样一个处在人生中最力量脆弱的时间段——大学时期的人来说，就更加煎熬。
“不行不行，这里要换这个色，腮红用两个色才自然。”
“我不怎么化妆。”
“看出来了。但是你审美好啊！”
时雨自然在网上看过那些美妆博主的奇妙手法，感叹其神奇的功力。她自己平时鲜少打扮，看这东西只是看个热闹罢了。真要上阵，手难免哆嗦。
妆补完了之后，林梦茵没打算让时雨走，咯咯笑着：“你习惯画什么妆容？我可以教你我的‘冬日巧克力微醺妆’是怎么化的。”
时雨被这个长长的名字震撼到了。
近些年，妆名和饮料名一样越来越长，起名者不遗余力地往里面加入大量令人心动的词语，试图从名字就开始挑动人的神经。
况且林梦茵的妆，说实话，画得千篇一律，并不合她本人的样貌。
“对了，这根口红送你了。我一直没打开呢。新品！”
林梦茵随手递给她一根包着塑料膜的未拆封口红，是大牌，价格不便宜。时雨道声谢，就收下了，当这是一点附加工作的报酬。
宋威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林姑娘，这是昨天和你提到的木雕玫瑰。”
他捏着一朵未上色的木雕玫瑰花捧起来献给林梦茵，林梦茵脸一红，嗔怪道：“你还真当真了啊，我就一说呢！”
宋威廉一脸忠心道：“林姑娘一说，我不能就这么一听啊。”
时雨听着“姑娘”这个称呼，总觉得怪里怪气的，觉得这位宋老板说起话来，句句都像是在唱民谣。林梦茵则一路捏着这朵玫瑰花，不舍得放下。
四个嘉宾分两组，分别去植物园的不同区域，林梦茵和周玮一组，池一和崔立斌一组。
周玮留着平平的齐刘海，五官寡淡，对什么事情都一副没兴致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他对这个节目并不满意。崔立斌发了福，去哪里都无所谓，这里对他而言，可能和老年旅游团也无甚区别。
只有在分组时，时雨遥遥望见池一一眼。
他站在一道藤墙旁边，微笑着回答导游提出的问题。
导演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原本紧张得说话哆嗦，在他和声细语的引导之下，也从容不迫起来。
录制过程一路顺利。她们并不全程跟着嘉宾，而是适当地提前离开，和下一个拍摄地进行交涉，做录制准备。
郭瑛和她发消息：【池一人真好，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生气。遇到这样没架子的明星真是烧高香了！】
她多数时间和林梦茵搭伴。
林梦茵是一个很爱回忆往昔和打理头发的人，时雨怀疑，她随时随地都会带着三样东西：发油，钱包，从今天起加上宋威廉送她的木雕玫瑰。
她和时雨说话，时雨都礼貌回应，这让她觉得时雨对她的经历很有兴趣。
拍摄间隙，她拉开那个鲜红的钱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她：“你看。”
时雨忙得焦头烂额，偶然一瞥，见夹层中放着一张她在片场里的照片，正是那经典的白毛绒发圈造型，便回话道：“这是演玉兔的时候吧。”
“是呢！还是你懂。小张都不知道！”
林梦茵讲起了这片子的片段如何在如今依旧流传，那三十秒几乎是她永久的夸耀自己的资本。
钱包里面是年轻的辉煌，头发是年轻和活力的象征，把她的年轻部分性地留到现在，玫瑰则是被追求的铁证。
林梦茵还没讲完，时雨就又被叫走协调其他工作了，直到转天也没有见面。
白霜镇天气有变，很多行程上的安排需要重新做。
转日下午，一条消息跳出来。
林梦茵：【小时，你在旅馆里吗？忙不忙啊。】
后面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目前不忙，什么事？】
【还是想请你帮我拍张照片，听说这个地方可出片了！】
她和她约在离旅馆八百米左右的地方，一堵墙边，听说是网红打卡地，实际上就是堵破败的白墙，林梦茵是请她拍照来的。
阳光微弱，浓密的头发又遮挡住了大部分的日光，怎么也找不好角度。
林梦茵忽然对她道：“你知道吗？最近有个导演找我拍戏，说是个好角色，很多人都在抢这个角色。”
她如今的语气没有炫耀和怀念，只是单纯的苦恼，显然内心犹豫。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又为什么找自己商量，时雨还是鼓励道：“说不定是个好机会啊。”
林梦茵咬住了下唇：“但是他们要我把头发剪了……说戴假发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来。”
时雨不说话，她感觉唯独对这头发，她似乎是没有发言权的。
十几张照片拍下来，竟然没有一张好的。林梦茵看了，却很笃定地说：“你应该转专业学摄影！”
时雨笑笑道：“现在大三，应该是转不了专业了。”
更何况只是会拍人，恐怕算不上专业的摄影师。
林梦茵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她羊皮大衣的口袋塞得满满的，那朵木玫瑰似乎要掉出来，林梦茵抬手往里塞了塞。之后时雨回去工作，林梦茵被车接走，去另一个拍摄地。
等到晚上，有人在员工工作的群里发：【有没有人见到一个红钱包？】
又有个人问：【里面有多少钱？】
【不知道！好像里面只有张照片。看见了顺便找找。】
时雨一看，猜想是林梦茵的那个红钱包，但按然日程表，林梦茵和崔立斌已经在十几公里之外了，不可能叫所有人陪着她回来。
晚上九点，她思来想去，还是去找。如果掉了，那钱包说不定就在墙边。要是找到了就找到了，找不到就不和她提这事了。
黑灯瞎火之中，她轻手轻脚出了门，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看着地图，摸索着回到了那墙边，来来回回走了三四次，只摸了一手土。
雪又下起来了，这里的雪仿佛没有真正停止的时候。
再找第五次时，脚下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一低头，看见红钱包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格外醒目，不禁一笑。她捡起钱包，扑了扑上面的灰尘，想回旅馆，却发现天色似乎更黑了。
冷风一吹，黑暗中飘过去一个影子。
还有谁在这儿？
时雨不出声，心里怕是鬼，又怕是不怀好意的人，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来，步步逼近，却是池一。
时雨松了口气：“你怎么……”怎么和鬼一样。
池一反问：“我怎么？”
时雨：“我是说，你怎么……也在这儿。”
池一：“我还没问你呢。”
时雨：“我是帮人来找东西的，现在东西找到了。你回去吗？”
她打着手电筒，提防着脚下的树枝，心想着他为什么会出来。既然不是帮忙找东西的，为什么要来这里，总不能也是来拍照凑热闹？这里离她住的旅馆近，离宋老板的店却很远。
时雨走得小心，他却看得很清楚似的，快步地向前走。
胡萝卜可以明目，说不定因为他常吃胡萝卜，所以视力好。
她走得越来越慢，池一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雪亮的手，时雨才刚发现他穿的依旧是那件浅灰大衣，袖口处很厚实，包着他的整个手腕，看上去就感觉到温暖。
她迟疑了下：“不用了。”
池一冷哼了声：“看来你只防着我。”
她想起了池一见到她和宋威廉握手时的样子，觉得不牵反而是故意的了，便去搭他的手，池一反倒把手抽走了，和她赌气，把手放在她要伸出些手臂才能够到的地方。
时雨无奈地拉住他，攥着他的五指道：“一起走吧。”
池一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雪地里，时雨觉得手臂一动不动，反而显得僵硬。便把他的手随着步伐轻轻地摇动，池一也没说什么，随便她摇晃。
他的手原本是暖乎乎的，估计是一直揣在口袋里，现在却冻得越来越冷了。
她心里忽地觉得惬意，只是想着这时如果有人经过，见到他们俩，估计会吓一大跳。
于是她又忽然想起那个之前在长山县听过的鬼故事，笑道：“之前我还听说过，你家附近有鬼。小时候我可相信了，现在想想，估计就是像我们这样大半夜在外面走的人。”
池一问：“你觉得他为什么在外面走？”
时雨一愣，才道：“嗯……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吗？”
之前她曾把池一当做鬼，只因为他也穿着白衣服，又很瘦，神秘兮兮的。现在想来，这猜测很没有根据。
池一似是看懂了她这想法，问她：“怎么，觉得我是鬼？”
时雨轻声道：“之前我是那么以为的。但是后来一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不喜欢出门。你白天都不出门，为什么晚上要出门。晚上外面有什么呢？”恐怕是什么也没有的。
又走了一段路，两人都不说话，池一忽道：“其实是我。”
“鬼吗？”
“嗯。”
时雨拉着他的手，胆子都大了些，调侃他：“为什么？半夜去偷东西？”若是往日，他绝对要回敬一句“你才去偷东西”，或是“可别把你的想法安到我的头上”。
池一只道：“就是想出去看一看。”
“看什么？”
池一又不答话了，静静地向前走着，这一刻安静得让时雨感觉雪化都是有声音的。若是世界上所有的问话答话都像这一场一样的缓慢，一样的沉默，那么谈一个问题，恐怕到天荒地老都谈不完的。
她遥遥看见三两点亮光，知道就快到了。
时雨露出了一点笑容。如果她可以和池一永远牵着手走在这雪地里，想必她是愿意的。但既然会结束，她倒觉得这一番偶遇很是完满，因而结束的一刻真的来了时，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一点水打在她的手腕上。
下雨？还是下雪？
她抬头看见池一眼中泪光闪烁，不可置信又尽力压抑着话语中的错愕道：“你哭了？”
“没有……”他用手背去抹眼泪。
“别哭别哭……”她手足无措，在口袋中翻出一块柔软的手绢，伸长了手给他擦眼泪。
擦到一半，看见手绢上印着宋威廉的剪影。这是宋威廉送她的那块手绢，被她收到了口袋里，今天不凑巧了，病急乱投医，正好拿出来。
池一原本是没发现的，见她一愣，也去瞧这手绢，脸色瞬间就不太好看起来，幽幽说道：“你还挺喜欢这手绢。”
时雨尴尬道：“我没有别的手绢了。”
池一道：“给我。”
时雨点头：“好。”
池一背过身去，听声音是用这张手绢擤了鼻涕，丢在雪地里。丢完之后并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或许他没法接受结束。
时雨忽然体悟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