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药物与治疗,因此晨会时的塞恩思仍旧带着血腥味。
淡淡的铁锈味萦绕在空气中,与浸透地板的成年血污混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名员工或文职对此感到意外。
职员们根据各自的身份坐成了松散的两片,泾渭并不分明,劳碌多日的脸上挂着同样的困倦与疲惫。
讲台上的金发小姑娘站在垫脚的箱子上,一脸严肃地推进着晨会进度。
台下的塞恩思攥着被染红的“正义裁决者”,空茫地注视着自己身边的同事们,清澈的绿眸中盛满了悲悯。
平日里,靠工作来养活自己的人们也会偶尔调侃自己是资本主义的牛马,但塞恩思从未想过,他们竟然真的是被套上了枷锁的牛马,自以为清醒地沉沦。
更塞恩思感到绝望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看似是强大的,能轻松完成任意一个异想体的工作,榨取出足够多的能源,也能单人镇压一只恐怖的A级异想体,迅速结束暴乱。
同时,她也是弱小的,无法拒绝任何一条来自主管的工作指令,手中战无不胜的力量凭依甚至都不属于自己,随时有可能被主管收回,失去反抗之力,庸庸碌碌地被困在这里,心甘情愿地替主管卖命。
膝头横放的权杖“失乐园”又一次闪烁起光芒,盘桓其上的纯白长蛇蜿蜒着,竖立起上半身,猩红的蛇曈与塞恩思深情对视,一下下吐露着蛇信,蛊惑着塞恩思伸手摘下权杖顶端的那颗苹果。
头顶的棘刺带来尖锐的痛楚,背心处仿佛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渴望破土而出。
塞恩思好似又听到了来自“白夜”的呼唤,声音里满是悲悯慈爱。
【我心爱的人啊,你应信任我、尊崇我、将生命奉献给我,然后,我自会将那无比璀璨的美妙道路展现在你面前。】
塞恩思没有半分心动。
不仅如此,她随手在腰上一摸,掏出一把刚从安保部工具间顺来的剪线钳,干脆利落地剪下了头顶发冠上的一根棘刺,将那根尖刺扎在背后不安分的翅膀上,把羽翼上崭新流出的鲜血涂抹在“失乐园”的纯白长蛇上。
“白夜”的梵音远去了,带着对固执孩童的无奈宽容。
残缺了一角的“忏悔”依旧庄严肃穆,无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正义邪恶。
只有一旁的文职们在喘喘不安,茫然又警惕地注视着塞恩思的异常举动,假装自然地躲到中央本部其他员工的身旁,汲取着安全感。
公司各部门的晨会已经结束了,文职们也都拿到了今天的值班安排与工作细则,正各忙碌进行着开工前的最后准备。
培训部的Zeta23需要在开工前对中央本部二区的全体文职进行一次精神检定,以保证他们能够健康稳定地开展今日的工作——看起来就不是很稳定的塞恩思也是他的工作职责之一,Zeta23逃不掉。
Zeta23手心里紧张得全是汗,棕眸盛满了不安,祈求地看向在中央本部任职的其他三位员工。
“……”萨冈雷斯第一个接收到了Zata23的求救视线,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个位置,扛着武器在塞恩思身边不远处坐下,将塞恩思纳入了“笑魇”的索敌范围。
“笑魇”是近战型侵蚀武器,如果塞恩思真的开始发疯,他能第一个赶上提起锤子攻击,拦在文职的远程手枪之前,手动治疗唤醒塞恩思理智。
——萨冈雷斯不觉得塞恩思状态差到会陷入恐慌,也不认为“失乐园”的范围攻击能被站在文职的身前的员工挡住,但Zeta23看起来真的很需要有什么人站在他旁边,给他底气。
——莱昂差不多也是这样想的。
一身粉红军备的莱昂无奈地盘了一圈自己的光头,在Zeta23的注目下扛着枪坐了过去,用一身粉嫩的迷彩僵硬地宣扬爱与正义。
最后一名五级员工眼角余光撇到了一团蠕动的粉光,从桌上福利部文职刚搬来的零食筐里抬起头,正对上了Zeta23隐含泪光的祈求眼神。
于是他抱起一把零食坐在了萨冈雷斯旁边,低声问:“来点?”
被三名五级员工包围保护的Zeta23瞬间有了底气,隔着一排座位在塞恩思身前坐下,以一种随时能逃、咳、以一种更方便起身参与战斗的姿势虚虚坐下,展示过身份袖章后拿起纸笔,向塞恩思提问,确认她的精神状态。
“为什么要损坏你身上佩戴的EGO饰品,并攻击自己。”Zeta23一脸关切,“这样做会让你放松或愉快吗?”
在与轻度自残的咨询对象展开对话之前,理论上Zeta23需要拥有一个安全、放松、包容性的咨询环境,用一个温和的开放性的问题开始对话,让患者感到被理解和尊重,并逐步建立信任关系,然后再开始探讨具体的自残行为。
但脑叶公司的情况特殊,Zeta23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塞恩思闲聊,只能这样直白的开场。
塞恩思眨眨眼,并不觉得这样直白的开场冒犯,看了看Zeta23随时能起身逃跑的灵巧坐姿,又看了看一旁不远处的三名员工同事,微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
“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塞恩思擦干净了手上的血,又拽起权杖上盘绕的蛇,给它也擦了擦。“EGO装备与饰品都是外物,所以我刚才的行为算不上自残——请放心,我不会从伤害自我的过程收获快乐,也没有攻击身边同事的想法和欲望。”
Zeta23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什么,但没有让塞恩思看到。
塞恩思没有探头探脑,随口不经意发问:“如果你想从中央本部一区尽快赶到二区,应该怎么走?”
Zeta23不明所以,怀疑是思维测试题或是脑筋急转弯,随口答道:“常规情况下就近走扶梯,紧急情况下直接跳下去。”
中央本部休息大厅挑高极高,看似十分危险,但只要提前调整好姿势,跳下去绝对摔不死——更何况还有再生反应堆在。
一种新的解题思路。
塞恩思眼睛亮了亮,继续提问:“如果你在休息时突然接到了系统的紧急通知,提醒值班范围内又一名员工精神状态极差,有陷入恐慌的风险,你会怎么做?”
Zeta23停下了笔,莫名其妙地观察塞恩思的表情,发现她是真的很认真地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
文职工作程序规范和职业技能培训都是培训部的工作,也没听说Hod部长对员工开放了跨部门工作考评的消息啊,塞恩思这个员工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Zeta23很想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这里有监控,所以Zeta23还是露出了职业性的温和微笑,用很官方的态度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会及时前往系统提示的地点,找到对应员工,进行针对性的安抚,以保证对方能以更稳定的状态接受治疗。”Zeta23一脸正直,并补充上了后半句:“在前往目标地点的过程中,我也会认真观察沿途的职员,进行言语安抚,以确保异常的情绪波动不会向外扩展,影响到更多人,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这段话听起来有理有据,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实际上,只有前半句才是标准答案。
被补充的后半句充满了Zeta23的个人小心思,是文职群体中最基础最常用的求生手段。
不会发疯的员工晚一两分钟再被安抚也不会有事,但对于Zeta23而言,几分钟的时间差却十分重要——那些总归会发疯的员工能够在这段时间里及时陷入恐慌,而只要他们不在同一房间内,系统下达的安抚任务就会自动取消。
主管不会放任陷入恐慌的员工死亡,但到那时,镇压员工的任务总归不会发到他一个文职身上。
Zeta23很擅长把控这个时间差,并清楚的知道,即使自己当着一位员工的面说出这番话,话语被头顶的监控精准记录,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文职的存在总被主管下意识的忽略,他自然不会浪费任何一丝时间精力去关注监控下一位普通文职看似官方的话语里是否会有纰漏。
而面前的这位员工……
正如Zeta23所预料的那样,塞恩思笑了起来,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十分配合他的工作。
精神状态异常的员工确实需要培训部文职的安抚,Zeta23也一定会赶到指令目标,但时间上有幅度变化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文职腿短嘛,可以理解。
就像掌管特殊子弹的福利部文职总要抓住身边路过的员工,向他们询问福利待遇改进建议;记录部文职经常会在考验来临前想起自己的上一条档案记录有错别字,自请扣奖金后回到安全的观察室领罚加班;安保部的文职也总能在战场未打扫完毕前发现另一条走廊的再生反应堆急需更换一份不重要的零件……
脑叶公司的文职是脆弱的,总在生死线上徘徊,同样戴着监控生命与定位的手环,却渺小到主管都不愿花费心力关注监控他们的生死。
曾经的塞恩思会为文职所遭受到的系统性忽视而感到不甘,甚至希望主管能将文职死亡率也纳入统计,但现在……
塞恩思前倾身子,靠近观察他23眼中的神光,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你叫什么名字。”文职的袖章上不会记录他们的名字。
“……贝洛克。”培训部的文职说,轻轻握了握塞恩思仍带着血腥的指尖,收回手,装作不经意地补充:“我有女朋友了,她也是这家公司的员工。”
“祝你们幸福。”塞恩思没问对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