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伟诚走到办公桌前坐下,脱下外套随手搭在身后的椅背上。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我今天去市里询问贷款的事情,银行愿意为我们贷款一万元。”
“什么?一万块。”蒯伟诚话音刚落,房间的人都躁动起来。
大伙又惊有喜,从来没见过一万块钱有多少。
现在最大的面值是十块一张的“大团结”,一万块钱就是一千张大团结,堆在一起不得一条胳膊高。
“银行真的能给我们钱,还给一万块钱?”赵德元也不淡定了,他坐在椅子上屁股向前挪挪,倾身问道。
“不是给,是借,是银行给我们的贷款,需要还的。”蒯伟诚摇摇头,纠正他的说法,“他们要求一年内要还上这笔款。”
“啊?”一年内要还一万块,赵德元想想窑厂一个月才赚一百多块钱,一年也不过一千多,能挣出来一万块吗?
他犹豫起来,觉得这笔钱像是个烫手的山芋,闻着香,拿着却烫手。
他一辈子没欠过人钱,哪想到一欠就欠个大的。
一万块钱,万一还不上,就是把他这把老骨头砸吧砸吧卖了,也凑不上一万块钱啊!
“这笔钱咱们再商量商量,再商量。”
“老支书,咱们厂子很需要这笔钱,可不能再耽误了。”赵德元犹豫,蒋君却不想再等了,“如果我们把窑炉的规模扩大,就能实现产量翻番,甚至是翻三番翻四番,就能彻底解决供货不足的问题。”
“虽然重建窑炉,改进设备投入很大,但是长远来看,还是值得的。如果我们能把销路打开,畅销全省,到时候全村的人都可以进入我们的窑厂,全村人都能像城里的工人一样拿工资。”
蒋君一席话让在场的人都沉思起来,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盘算着投入和收入,到底值不值得担风险贷款一万元。
“我给大家五分钟的时间考虑,我们投票决定要不要贷款。”
尽管按照蒋君自己的意愿,她肯定想马上同意。但是窑厂毕竟是村集体产业,不是她的一言堂,还是要领导班子共同决定。
蒋君率先举手。
蒯伟诚作为驻村干部,同时也是窑厂的指导组组长,也拥有投票权,他第二个举手。
两人看着剩余的几个人,等待着他们决定。
薛白云看看一脸坚毅,干劲十足的蒋君和蒯伟诚两人,再看看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的赵德元,他犹豫着举起了手。
“老薛,你……”
张学文看着他居然举手了,惊讶的睁大眼睛。
薛白云表情有些尴尬,但是举起的手却没放下,“我是咱们村的会计,我最清楚窑厂的账目。”
“虽说现在窑厂一个月能赚一百多块钱,和一万块块钱差距大,但是这是净利润。窑厂是从负债到盈利,补之前的亏空就花出去一百多。”
“这两个月窑厂的工人从十五个增长到了二十二个,其中三个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工资比一般工人要高五成。还有最近进了一大批原料的钱……”
薛白云一一列举着窑厂的进项和花销,让在场的人都听分明。
不听不知道,一听心里都惊讶起来,没想到蒋君接手过窑厂,做了这么多事情。
薛白云说到最后,看着在场人的表情,叹了口气,难得吐露心声,“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咱们大河村因为环绕半个村的大河得名,三面环水一面环山,说得好听是个世外桃源,说不好听的就是穷乡僻壤,外人根本想不起来的一个穷山沟。”
“村里有点本事的人,都想着往外搬走,哪怕进不了城,也要搬到交通便利的村里,连咱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村,哪能指望外人看的起。”
“以前咱没机会,没得选。现在蒋君和蒯干部给咱们争取来了机会,争取来了钱,咱们还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像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大家都怕还不上钱,都想保守,可是咱们都保守几辈人了,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换来了什么,还是要为了吃饱肚子起早贪黑的干活,还是外人口中的穷乡僻壤。”
“这次我就想看看,咱们大河村能不能摘掉贫困的帽子,也叫那些搬出村的人后悔没有留下来。”
薛白云一席话叫蒋君都想拍手叫好。
她从没想到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薛白云会公然站出来表态,更没想道一向圆滑谨慎的老油条心中有丘壑。
不仅蒋君被薛白云的一番话惊到了,其他村干部也从一开始的张大眼睛,到最后的沉默不语。
“老支书?”
张学文看着赵德元缓缓的抬起来手,惊讶的低声叫道。
赵德元波澜不惊的抬抬眼皮,看着大家都是一副惊奇的表情,淡定的反问,“怎么,就允许你们有志气,还不让我老头子也硬气一次。”
赵德元朗声说道,“大家不要看我的举手了就同意,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决定,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话虽是如此,他话音刚落,屋里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他们一部分是本来就想举,碍于赵德元的面子不好意思举手。
另一部分则是对贷不贷款没有主意,以赵德元的意思行事。
无论愿意是什么,最后殊途同归,“好,全票通过,我们要贷款。”
“蒯干部,还是要辛苦你多费心,帮我们把贷款的事情办妥。”
“小事情。”蒯伟诚也不推脱,爽快的点点头,“还有一个事情。”
“市里银行觉得咱们的窑厂不正规,单单是村集体小作坊不能贷款一万元,所以我回来的时候和公社白书记商量一下,把咱们的窑厂挂靠在公社下面。”
他怕赵德元和蒋君不同意,连忙补充道,“只是挂名,经营权和所有权都属于咱们村,公社不插手。”
“什么?”
赵德元听了蒯伟诚的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不过不是不忿、生气,而是高兴激动的。
“咱们……咱们窑厂能挂公社的名?”赵德元没想到自己的草台班子也有被收编的一天。
这就像私生的孩子被认回了房,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娘,终于有靠山了。
……
随着大河村窑厂正式挂牌,更名为“红旗村大河陶瓷厂”,在村里刮起了一阵讨论之风。
先是建造两座大型窑炉,购入一批压胚机、拉胚机,引得村民有事没事就去看热闹。
更引人注意的是,大河陶瓷厂的职工不再实行原来的兼职制,而是全职上班。
这不就和城里的工人比也不差什么了,虽说工钱少了点,一个月二十块,但是也比挣工分多多了。
而且就在村里上班,不用背井离乡,怎么看去窑厂,不,现在叫陶瓷厂了,都是一件好事。
陶瓷厂原来的职工欢天喜地,高兴自己时来运转,一不小心就和城里人似的端上了铁饭碗。
而原来不再厂里上工的村民则跺脚叹气,悔恨不已。
自己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窑厂会有大造化,早知道自己也去里面上工了。
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抓住这次招工机会。
陶瓷厂要发展,村里的地里也要留人,蒋君一行人讨论再三,决定除原有职工外,每家推荐一人进陶瓷厂。
年龄要求四十岁以下,男女不限,身体健康,试用期一个月,如果能胜任岗位,没有偷奸耍滑的现象,就可以转成正式工。
这个要求并不难,没有什么技术要求,只要人踏实肯干,都能留下转正。
大河陶瓷厂很顺利的招聘了五十多人,除一人之外,所有试用期员工都成功转正。
“嫂子……嫂子在家吗?”钱翠娥正看着两个孩子写作业,听到外边有人大声喊着。
她从窗户伸头一看,见胡大娘正站在院子里。
“她怎么来了?”钱翠娥眉头一皱,心里产生一丝厌恶。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泼皮过来准没好事。
她和胡大娘一直都不合,平常在路上见了都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钱翠娥本打算胡大娘叫几声不答应,她自己就走了。
哪知道她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居然迈腿往屋里来了。
“她奶奶个腿,要是让这个泼皮进来更不好打发了。”
钱翠娥嘴上小声嘀咕着,赶紧站起身来,向外走想拦住胡大娘。
“奶奶,不能骂人。”正在桌子前埋头写作业的何英英听见她的嘀咕声,不满的抬起头来,“妈妈说谁要骂人,就罚谁写三篇汉字。”
村里的大人不注意,有时候当着孩子的面说脏话,孩子们也有样学样。
蒋君可不想让何英英和小石头也这样,就立下了规矩。
何英英规则性极强,她不光严格要求自己,还约束着小石头,瞪了一脸新奇的弟弟一眼,成功的把他学话的想法瞪了回去。
“好好好,奶奶错了,呸呸呸。”
钱翠娥也知道小孙女的性子,她一不留神就吐口而出了。
好在她知错就该、立刻认错,“奶奶先出去一趟,你们俩乖乖写作业啊,等晚上你妈妈回来要检查的。”
“放心吧奶奶。”何英英一挥手,拍着胸脯保证,“我会好好写作业的,也会看着小石头。”
妈妈可是说了,她要是期末能考前三名,就带她去市里玩。
她可期待了好久了。
钱翠娥穿上鞋出门,正好和要进门的胡大娘撞了个满怀。
她向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上下打量胡大娘,见她满脸带笑,手上还抱着一个包裹,心下惊奇。
以两人的关系来看,钱翠娥也没给她好脸色,拉着长腔讽刺道,“呦——这可是稀客啊,那阵风把你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