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王姐这番,究竟算什么行为艺术。”
吴青一边吐槽,一边扯着黑狗子走在另个陌生城市的街头。99个抓阄的结果里,这是最靠近杭州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城,在山城北有一处普通的寺庙。
他们已经在寺庙周围呆了连续一周的时间,和尚们都无视于他,因为每每也有居民喜欢这里环境清幽,天天山上山下地锻炼身体,经常跑步散步的。
游逛在拾级而下的台阶上,青蛇打开了全部的感知,也嗅不到丝毫异样的味道。
城中央有三两条大道,那就构成了这个小地方最繁华的商业街区,而占据街区的核心地带六楼影城的巨幅海报上,正贴着虽没落仍挣扎的港产片的海报。
只有男主角戴着墨镜半张脸的特写镜头,藏在审判庭窗口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作高深状。而故事则讲的是围绕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名校高材生,联合校外同租的社会上的混子舍友,一起残忍弑杀双亲案的审判过程。
无聊的青蛇,看了电影简介,为了解除内心骤起的困惑,果断买了票看了电影。大鹏则全程安静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很懂事地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看电影。
“通篇看下来,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了双亲。” 影片谢幕了,疑惑并未解除,青蛇努了努嘴,在座位上揉着有点僵硬的脖子。
毕竟,他也活了1500多年了,可以算是一条很古老的蛇了。
“也许是他活得太压抑了,内心对那糟糕的父母满是怨恨吧。” 吴青继续说,“不像我,杀那些凡人只是因为肚子饿了,或者纯粹是不想招惹烦恼。”
“我觉得他应该是你说的第二种情况,就是他觉得那种烦恼已经像颗毒瘤,到了必须得杀掉双亲才能解脱的地步。”
所有人都离场后,清洁大妈倚着门提着桶出现,大鹏在粗糙的平板上飞快划拉下这一行字。
这种交流方式吴青很喜欢,而且,大鹏比总是不好好说话的白玉贞强太多了。
“他并没有解脱,而且永远无法解脱了。本来已经拼命具备了逃离父母的资本,为何屈服,为何回头,被怨念纠缠吞噬。杀掉双亲,是最坏的结局。”
“那你说白蛇出塔后,为何一定要回头找你呢?若当初不是你主动找寻白蛇,你觉得白蛇会来找你吗?”
“那不一样。你尽提这些伤心事。” 吴青眼角冷光一凛,便在清洁阿姨威严的注视里收起了平板,拉起狗子出了影城,顺便一起吃了个晚饭。
他将大鹏当做人来看待,自己点什么样的饭,就会给他来一份一样的。青蛇还问店员要来了一个塑料饭盒,把两份饭里的其中一份都倒给狗来吃。
“这个小城有山又有海。我蛮喜欢的。” 闲聊着遛狗的路上,吴青说。
而与其是说小青拽着大鹏,还不如说是大鹏拽着小青。
“我着急撇条去。” 狗子敲出一行拼音,青蛇不禁笑了起来。
“我忘了,鸟类都是直肠子,吃了就拉。拉了就吃。”
“汪汪!” 狗子愠怒地叫了两声,青蛇蹲下来给黑狗拆了狗绳,它就一溜烟跑进公园深处的小树林里去了。
在等狗子解决头号大事的空档,青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又在寒风中忆起了一件小小的往事。
那时,在终日萦绕着一股股中药香气白府,白玉贞曾经养过好多形形色色的鸟儿,而他总不似其他那些玩鸟的富贵有钱人家,给它们系脚镣绳子,全都是散养。
说来也怪,明明蛇就是以鸟类为食,可是它们却像是不怕小青那样,也不知是不是贪恋白蛇殷勤的喂食,就成日来来回回在宅子内外自由地飞。
青蛇时时要忍着自己的食欲,闲来无事时,抬头就能看那些鸟儿在天地间纷纷扰扰、无拘无束地飞,心情竟也大好。
它们习惯成排地落在青蛇卧房的碧纱橱上歇脚、梳理羽毛,天长日久地,就拉下一排排随意涂鸦式的“杰作”,墨灰、草绿和黄白斑驳地交错在一起,倒颇为好看。
本来管家想差童仆把碧纱橱上的鸟屎拿扫帚除去,再泼上水擦拭干净,可白蛇竟说不许,要留着。
为此,青蛇还微词过一阵子。
“哥哥,你是神经吗。留着鸟屎挂在我们睡觉的地方,一天到晚进出看到,该多晦气呀。”
“小青,你懂什么,这叫画作浑然天成。” 白蛇道。
“哈?” 青蛇皱眉说话间,又一只喜鹊应声坠下来一泡喜事,青蛇不由捏起了鼻子。
“哥哥,你不叫人除去,那我就自己打扫算了。” 青蛇继续说。
“你就当这里是紫竹林不好么?我们在紫竹林时,不也有鸟屎落在身旁。而且不光这些,地上的污秽什么没有爬过,怎么如今反倒不自在起来了。”
“对啊,我们出身在石缝水沟里。可现在都当人了,怎么还要看见这些臭烘烘的东西啊。”
“小青。你不知道,这鸟屎啊,又叫白丁香,还是一味治疗便秘患者的中药呢。”
“就这,还是药?” 青蛇虽然嘴上嫌弃,却留心牢记在了心里。
过不几日,等嘴角沾着麻雀血和一丝绒毛的吴青,将那些干燥了的鸟屎盛在一个豌豆黄的小瓷盖碗里,当面捧给白玉贞的时候,白蛇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要笑不笑地鼓住了两边腮帮子,引而不发。
白蛇揭开盖子,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块块鸟粪,一看就是精心用镊子摘下来的,他又抬头看到了那丝骆驼色的绒毛挂在青蛇的唇角乱飘,白玉般的脸都给憋粉了。
“小青,你有心了。”
“嘿嘿嘿…” 听到了白蛇的夸奖,青蛇的眼睛里,格外亮晶晶地跃着圆圆的白光,仿佛是刚被吞吃下去的小麻雀的眼睛变成了他的眼睛。
“小青,刚刚可是费了老劲摘下来的麽?”
“嗯,可费劲了。鸟屎干透了以后,轻轻一捏就会粉掉,粉掉就跟地上的脏灰混为一谈,不好盛进瓷碗里来,也不好完整做药了。”
吴青说着舔了一下嘴唇,唇边那摊麻雀的血迹被他推得更开更大了。
白玉贞瞅着他的嘴角,继续憋笑。
“辛苦你了,弟弟。” 白蛇说。
“不辛苦不辛苦。” 青蛇愈发得意起来。
“那这个是什么东西呢?” 询问着,白蛇伸手触过去,吴青心里一惊,没躲也不想躲。
白蛇在青蛇眼前捏起尚且粘着血的麻雀绒毛,举给他看。
“这是什么?” 白玉贞又问了第二遍,他脸上的笑,已经藏不住了。
“哥、哥哥...,我,我是饿了。”
“是又饿又气吧。” 白玉贞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又说,“你大半天地或蹲或跪在窗下,一边骂一边弄鸟屎,还一边捶腰捶腿喊累,正好飞来一只麻雀,撞在你的气头上,就变成了你的口中餐,我说的对不对呀?”
“还是哥哥你料事如神。”
“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我是偶然经过,亲眼看到罢了。难为你费心了。”
白蛇安慰地摸了摸青蛇的脑袋,绽开慈爱的笑容,吹皱了一池荷塘的春水,吹得朵朵盛大的香荷都跟着摆瓣摇颤。
那是为数不多的一次,白蛇在本该责备他的时候,是用笑着安慰取而代之的情形。
等那团回忆的烟雾从吴青的记忆里褪去以后,他眼前只有人工湖对岸晦暗路灯,微弱地映过来,晃悠悠地打散了满池塘支离破碎的水光,其上徒留着几支残荷干瘦衰零细长身躯的暗黑影子。
如今,已然入冬季节的千年过后,在一个极普通小公园某个黑暗的小角落里枯坐着的青蛇,依然还未等到、亦未找到他的白蛇。
“哈哧… ” 青蛇的耳边逐渐由远及近响起了大黑狗的喘气声,在无比寂静的黑夜里,它的动静变得很大。
“大号完了?”
“汪!”
大鹏不是一般的狗,它已经自己两三下把脖子套进了狗绳里,还用爪子扒拉到了自己感觉舒适的位置,仿佛对着镜子整理仪容的人类。
刚刚还沉浸在往事回忆之中的吴青,他的手正蜷在他卫衣上宽松的大口袋里,手心握着林主持给的99道金光赤条,不停地拨弄翻动着纸张。
“走,我们回去。这天实在太冷了,你再不来,我都要睡着了。”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同时在青蛇手心里一直攥着的狗绳子,却也将那件法器带出了他宽大的口袋,从敞口处溜了出来。
在黑暗里,那99道脆弱的纸条,掉进了青蛇脚边的荷塘里去。
跟佛祖约定好的信物,就那么轻易地没入了水池底,了无声息。
而青蛇和大鹏,都未察觉那个最为至关重要的东西——对青蛇来说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已经掉落了出来。
他们就一路开开心心、有说有笑地走回旅居的住宿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