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艳阳,依然有着上个季节残余流火的燥热。白玉贞闭目安睡在大巴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圈成了一个白色毛团,对着排风口,吹着凉风。
忽而一阵轻悠的晃动,终点站到了。
自那日得知小优寿限将至,看着白驹过隙的日月轮转,白玉贞还是挺想要去陪陪她。他说不上来,这个凡人到底是哪一点在吸引他,可他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将自己变成小猫后的爱与温暖,全部倾囊相授,权当做一场送别。
可就在白玉贞寻回别墅,爬上树杈屈身望向窗内,他却眼看着小优已收拾好了行装,正准备去赶回老家的班机,吴青则正陪在她的身边,柔声细语地帮她收拾着物件。
白玉贞还是晚了一步。
吴青看向女人的目光,充满着依恋的笑意:“小优,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是么?”
“很快的,只有一周的时间………吴青,帮我找到哥哥吧,我也好想他。说不定,我一回来,哥哥就回来了呢。”
小优不想猜测晚上听到话语的真假,但她更想相信——白猫不是人,吴青也不是正常人。这点,在她眼里,已经八成是真的了。
凭着小优跟吴青相处以来,她对他的了解,以及吴青身上的种种细节和特殊之处,已经印证了吴青昨晚在枕旁发出的低语,并不是胡言乱语。
“嗯,我尽力找吧。可你,为何突然要回去呢?”
吴青见她提到了白蛇,心不在焉地转移了话题。
“……处理一些事情。有些人,已好久未见,总归是要再见一面的。”
接着小优抿起嘴角,用轻缓镇定的语气说:“吴青,当初我嫁给姜华,全家人都替我高兴;现在,是时候告诉他们若干年来被我隐瞒起来的真相了。”
“可是,你的父母都不在了啊,有什么必要非得现在回去吗?你现在回去,除了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又能见谁呢?”
“至少可以回去看看老房子,给双亲扫扫墓,去看看我从小长大的邻居吧?估计我小时候的那间卧室,都已经结上蛛网了呢。……..就是想回去看看,想念我的老房子,回去做一下大扫除也好啊。”
“小优,我会想你的。”吴青拉起女人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知道啦,小伙子,我也会想你的。………回来时你要去机场接我哦。” 女人顺势在吴青的脸颊上轻而顽皮地拍了两下。
她的手上有好闻的樱桃和水蜜桃的护手霜味儿。
现在小优的脑海里只想着遥远而安逸的家乡。家乡就是那种在生着的时候,总是默默目送着所有人远去的所在。
可是,在人生已显见出来的末路上,它也是最闪亮起来的所在,才是永远可以凭恃依靠的港湾。
来所来处,归所归处。
青蛇以为,对方只是寻常的出门;更何况,他对小优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
白玉贞追随着在客厅里移动着的两个人,从一棵树接连跳上了另一棵树,躲在树冠盯着两个人,竖耳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吴青的两只长袖此刻被卷起,他帮女人抬着几件行李,将她送到了大门口。门外早已停着一辆接机车,在等着。
吴青紧紧地抱住小优,只是不愿撒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磨叽。
他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可此刻,他望着阳光下的小优,心里突然充盈满了一种酸楚的幸福感。
吴青感觉不对,气氛不对,似是诀别。
无云晴空之下,渐黄的树叶,在风中凌乱舞动。
这两年环境变好了一些,此刻,只听几声脆鸣,白白的雁群,正贴着远处高高的山头,泊了过去。
“淘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皱眉呀,吴青,你怎么搞得跟永别一样?”
临走时,小优抚平了她自己被风吹起的乱发,却迎面上手,故意揉乱了吴青那一头飘逸的黑发。
“哈哈哈,真帅!” 小优肆意大笑着,艳阳在她的脸上洒下一片金光灿烂。
自从吴青搬来自己家里住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即使青蛇早就能像人类一样,有着温热的皮肤,可以自体生热,青蛇还是喜欢晒太阳。
他骨子里,一直十分认同,自己在本质上,就是一条蛇。
而摒弃和嫌弃自己是一条蛇之身份的白玉贞,也是近来,尤其是从雷峰塔里出来后,先后经历了厨房中的逃命,吃人的婚宴,以及变猫的游历,才终于体悟过来,开始承认自己1000年之前对自己的定位,其实是一直抱有错误观念的。
吴青含笑冲着车内的小优挥手,目送着车辆远离。
青蛇站在原地,内心是说不出的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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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一直无法体会古代中国诗人嘴里、笔下的离别和悲秋滋味,现在也算是尝到了。
现在青蛇的举止表现,在白蛇眼里,是多么地生活化:他就像一个普通人,正用最平淡朴实却情真意切的方式,跟眼前人道别。
白蛇真想追上远去的汽车,跳上小优的怀里,跟着她一起远行。
若不是因为青蛇就在那里守着,他在小优上车的那几秒钟,差点就要从树上冲下去,不管不顾地跑上前去了。
现在,小优的汽车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追上她的时机已彻底消失了。
如果她不是吴青的情人,白蛇是会二话不说,就让这个女人带自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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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看着青蛇在树下站了几分钟,由于看不见他的脸,也无从知道青蛇此刻的想法。
他似乎是在眺望着远处的风景,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
又过了一会儿,青蛇似乎是站的腻烦了,他安静无声息地转身回去了。
现在除了每天会来的钟点阿姨之外,这栋小优的别墅里,就只有吴青一个人住在里面了。
白玉贞轻盈地躲避着吴青的视线,将自己隐藏在葱郁的树冠之内。
吴青再次进入室内后,正通过微信跟小优联络。
白蛇好生失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小优这个说不上有多么熟悉的女人。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她一直是在单纯地疼爱着已经变成了白猫的自己吗?
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因为她是青蛇用来刺激自己心绪的情人。
白玉贞聪慧,知道吴青是想用她,来引发自己的嫉恨之情。
——她的存在,就仿佛是在提醒着白蛇:许仙很差劲,而青蛇很成功。
——争强好胜的吴青,就连在感情上,也定要胜过自己的哥哥。
可抛开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单独拿开来看,却又很喜欢这个女人。
当吴青拿捏着白玉贞已变成白猫的假象,到处买鱼,怼到他的嘴边,逼着他去吃这些生冷却无什么能量的玩意儿,导致白蛇天天生闷气的时候,还是小优在一旁看出了白猫并不喜欢吃鱼,私下里喂给自己一些鲜肉。
吴青曾在日常耍弄白猫,却常常犯懒,没有什么耐心去照顾他。
白蛇每每在这时,都会更加确信地想着:那可真是青蛇的一贯作风。还是无法指望飘忽不定的吴青,待人和做事,能够长情常性。
反而是小优,关怀备至地洗浴,剪指甲,梳毛,喂食,换猫砂,安排着各种事项。
就连安装装置豪华的猫爬架,吴青虽然是全程负责,可若不是小优主动提出来的,青蛇也是不愿意搞的。
“小优,我们这么煞有介事地照顾一只猫,至于吗?也太正式了吧?”
当时吴青看着面积特庞大的猫玩具架,安装程序繁琐的步骤,直犯嘀咕,脸上也有不爽。
他不愿意搞,主要是觉得太搞笑了。
小优并不知道,那白猫压根就不是一只真正的白猫,安了猫爬架也是白费事儿。
只有吴青明白,那只白猫,是不会像只真猫一样,作出猫咪的生活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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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优已离开,白玉贞却开始为她忧心了起来。
女人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吴青的,而今她已经归家而去。
现在她身边无人作伴,便是孤身一人了。
一个身怀绝症、时日无多的病人,到底会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踏上孤独的返乡旅程,去往一生所爱的童年旧地呢?
而小优坐在车上,浮现出这半生的历程,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她的人生,就是一颗无味的果实。
癌症已给她的人生下了定义,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残局。她只能独自品味咀嚼着自己人生果实里那无多少甜美果肉的余渣,最后被人吐出在地。
姜华,就是那个把她连皮带肉地吞吃在嘴里,又在嫌弃后,将她吐出在地的人。
曾经她以为,若不是癌症,她认定自己会重新扳回人生中的败局。
吴青真地很好,他就是她重启希望的关键所在。
而现在,坦然接受将死现实的小优则更加欣喜,因为她得知了,吴青其实不是正常人。
上天可真会开玩笑啊,总是喜欢在一个人身处绝境,迎来转机的时候,将一切进程画上句话,戛然而止。
而她,虽已失去了时间,却已经又赢回了,一切。
现在的她,已不像之前那样在乎输赢了。
因为在生命的尽头,所有的美好并不是为了秀给敌人看的。
而是为了献给一切值得爱与被爱的有情人。
吴青,对于小优来说,就是那个可爱的、有着些傻气的有情人。
她不在乎他是人,是鬼,是妖魔,或者是什么其他奇异的所在。
她只知道,在她眼里。
吴青,就是个有情的人。
白猫从树上爬下来,迈上了厨房的阳台外面那个突起的小台子上。
自从白蛇离家出走后,这扇窗户,青蛇总是刻意保持着,让它一直是开着的状态。
吴青在每日清晨,在曙光从地平线透出,晕染好大片浅橙色晨光的时刻,都会早早起床,将这扇窗户推开,用双臂托着腮,嗅闻着外面的草丛和小树林里积攒了一夜的叶露和湿气的味道。
泥土熟悉的甜丝丝的腥,夹杂着绿植的落叶或落英新化作腐殖质的新鲜香气,每每都会将他的疲倦一扫而光。
即便等不到白猫的身影,他也会忘情地欢欣。
而现在,送走小优的青蛇独自在厨房吃着一份午餐。
过了一阵子,他抬起头,目视前方,也不看向窗台,只是大声说:“ 哥哥,你就别躲了,出来吧。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