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斯特猝不及防被扇了一巴掌,头歪过去,短暂迟疑后,呜咽两声,不敢转回来。
周围有几声窃窃私语,混在浪花的起伏里,掺着海风,听不真切。
沈雪昭垂眼一扫,推着阿莱斯特快步往酒店走去。
周围的路人暗中窥伺,目光似有若无。
骚动不止周围看见,耳麦里传来宁岚的询问。
“怎么了?”
“没事。”沈雪昭轻声说:“你们接着监视,我回去后将剧院内部情况汇总,发布在群里。”
怎么会那么蠢呢?沈雪昭想。
凭几片淡金色的畸形鳞片就会深信不疑,被吓成这样吗?
阿莱斯特还在呜咽,小声的,低沉的嗓音黏糊糊的,像是被晒得浓稠的海水,晃荡着些相互摩擦的粗盐。
沈雪昭一巴掌盖在他头上,“别叫。”
周围的目光更加大胆,几乎是注视着两人。
阿莱斯特哼哼两声,蹭着沈雪昭地手心,冰蓝色的眼睛灼灼,活像只讨好人的亮晶晶目光的大犬。
古城是后来修建,并没有什么古味,多数建筑都是仿古,偶尔的一两条巷子里倒是有那么一两家残砖破瓦的渔民家,依稀还能看见腐烂的、贴在砖瓦上的稻草。
沈雪昭步行回到酒店,发烫的阳光晒得他皮肤通红、开裂,又很快修复,只留着瘙痒感,驱之不散。
网络组已经根据沈雪昭衬衫纽扣上的微型摄像头整理出视频,和详细的图解,发布在群中。
江镜和林佳楠第一时间观看完整视频,并提出自己的意见。
“冲动了。”林佳楠顿了下,又说:“或许没冲动?反应很快。”
沈雪昭正在根据早年稀少的戏院内照片比对视频,“是深思熟虑,总不可能让那群普通人被继续盯着。”
只要办法,哪怕概率低微,也要尝试。
林佳楠夸奖说:“很敏锐,网络组正在寻找关于女子像的信息,分析组已经开始交叉比对,寻找往年卷宗中是否有和女子像相关,又或者此类情况类似的卷宗。”
“交叉比对后,优先调查沿海城市发生的案件,一件件翻过去,寻找是否有可能存在鲛人插手的痕迹。”沈雪昭拧着眉,圈出照片疑点,又道:“关于水、水生生物、具有迷惑性的卷宗先查看。”
林佳楠轻笑一声,“这个分析部部长给你当?”
沈雪昭毫不谦虚,“那你的休假也能给我吗?”
“不行。”
“那等我到退休年纪会考虑的,毕竟天天看字脑袋会疼。”
沈雪昭发送照片,“询问网络组,这张照片是否还能够进行更进一步的高清修复。”
“不行,拿到照片的第一时间网络组就进行修复了,后续根据视频进行了二次修复,这已经是二次修复后的结果。”
“嗯。”沈雪昭放大照片,“看圈出部位,少了点东西。”
照片上是戏院内的两根承重柱,沈雪昭记得清楚,右侧的柱子是是卷着细长鱼尾的手中捧着东西的鲛人,左侧是被开膛破肚碎肉落下的鲛人。
承重柱太高,沈雪昭看不真切,高清摄像头看的清楚,右侧柱子上,鲛人捧着的东西不一样。
目前是雕刻上去的一枚开口贝壳,里面隐约有珍珠轮廓,照片上却是一块模糊的亮点,黑的、闪着白的亮点。
就像……眼睛?
“奇怪。”江镜盯着照片许久,“参考虎姑婆事件,类鲛人对于鲛人是一种近乎奉献的迷信,但戏院的承重柱上却是鲛人被开膛破肚的场景。”
“是要求,只会是鲛人。”沈雪昭快速说:“单纯记录自己往年的悲惨遭遇,提醒自己铭记,又或者是记录别人的悲惨遭遇。”
“对。”江镜又说:“大费周章建了个戏院,却又遗忘,让戏院荒废成这样。”
沈雪昭想起了那片虎姑婆事件村庄发洪水后,找到的鲛人鳞片,他笃定道:“它不会忘。”
“它如果建起了戏院,那么肯定会来,它也不可能会让戏院荒废成这个样子,更加不可能放弃这个精挑细选的用来纪念特殊人物的地址。”
几人心脏砰跳,心中惊疑不定,忽的同时开口,三道声音重叠。
“重建……”
“重建?”
“重建!”
有了猜测,沈雪昭迅速安排,“网络组和宁岚同时查找,戏院附近是否有重建或者新建筑的痕迹。”
“女子像事件一直到今年才大规模爆发,如果没有重建痕迹的话……”沈雪昭颤声说:“十月十五……”
鲛人或许打算十月十五时……推翻一切,重新建立。
江镜迅速调整出言稳定,“只是猜测,做好一切准备,不要过度担忧。”
不出意外,这是他们和鲛人的第二次正面交锋。
“通知所有分部,尽力在十月十三日时留下一两组行动成员,及后勤部成员,直升机同时备好。”江镜马上吩咐下去,“从十月十三日开始待命,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系,确保每一个人的状态,做到能够随时出发。”
处理局有明确的任务分级,小、中、大及特等任务。
小型任务是民俗异闻中常见的,并且有明确解决办法的祸乱,类似虎姑婆,一般情况下只需要一组行动组成员。上次是属于特殊情况,阈值上涨怪异,才会申请支援。
中型任务同样是民俗异闻中较为常见,但没有明确解决办法的祸乱,需要配备两组行动组成员及后勤部一组。
大型任务是没有明确解决办法,并且难缠领地范围很大的祸乱,类似于明银野人那样,需要多人围捕,参与人数一般在四到六组行动组,后勤部两组。
特等任务是类似S-33、上既坠龙这种行踪诡异、没有明确解决办法,颇为难缠的祸乱,处理局所有闲置人员都要参与行动。
沈雪昭端坐在床上,眸光放空,脊背缓慢放松、下滑,整个人后仰,靠在床头柜上,含情目里变得空落,那双眼睛总是空洞的,松弛又或者疲惫。
看出是何种情绪也是容易,肌肉细微的走向及绷紧程度是不同的,生机是一眼能够看出来的。
阿莱斯特凑上去,贴着沈雪昭,细长的、蛇似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脸庞。
睫毛是轻颤的,喉结暗暗滑动,灼热的、隐忍的眼神流连,几乎是克制不住地,他说:“咸的。”
食欲是那样难耐,酥麻的,血管里爬行着无数蚂蚁那样,即使已经饱腹,却还是被诱人的味道吸引。
他想要吃了他,吞噬、相容。
沈雪昭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哑笑,抬起手,将手臂横在阿莱斯特面前,强硬地塞进他的嘴里,命令着。
“吃。”
阿莱斯特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犹犹豫豫、谨慎不敢行动,生怕这又是一次钓鱼执法,下一秒自己就会挨上一个耳光。
尖牙划破手臂,腥咸的血液混合着唾液,从喉咙里流进胃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灼烧滚烫。
克制,是他学会的第一个东西。
阿莱斯特舌尖卷走流下的血液,短暂几秒后,手臂上的伤口已然不见。
他悻悻退后,竟然用沈雪昭定下的安全词来约束沈雪昭,“0917。”
沈雪昭哑然失笑,觉得这一幕太过荒唐。
“不敢吃?”沈雪昭侧头问,下巴搭在了阿莱斯特的颈窝中,那双含情目上挑着,眼皮薄薄泛红,酸胀,唇角扬笑,“蠢货。”
阿莱斯特那条鱼尾盘着,将沈雪昭的双腿缠绕,重复说:“0917。”
两人的姿势称得上一种另类亲昵,蟒蛇绞死猎物时,也是这种姿势。
沈雪昭身子滑落,整个人躺在床上,准备好好休憩一番,看看在梦中会不会遇见那女子像,听见缱绻的、哀怨的戏音。
阿莱斯特缠着他、绕着他,怀抱着一块美味甜点,不去吃是很困难的事。
但他毕竟已经大不相同,野兽成为人的第一步就是学会克制欲望。
食欲、性/欲、爱欲都是。
两颗眼珠被放在桌上,灰败的瞳孔在朦胧视线中不断放大、发散。
当身边的景色越变越荒凉时,沈雪昭也跟着陷入一种混杂着失落与不安的情绪中,那种野兽一样的直觉充斥着他,他几乎可以预计得到,只要再往前走几步,他就会远离,不……应该说脱离,他就会脱离那个自己熟悉的世界。
在一片荒芜灰暗中,他看见一张若隐若现的红唇,一张一合,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传来。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手心里有什么在烫,浑圆的、硌人的,沈雪昭浑浑噩噩,抬起手来,只看见两颗眼球,心跳急速加快,在连绵不断的戏音中都那样刺耳。
两个眼球上发黑的瞳孔注视着沈雪昭,盯着他、凝视他。
沈雪昭下意识松手,眼球掉落,在半空中坠落,下一秒骤然翻转,升腾高高挂在了天上,嵌合那张唇上方的位置。
唇和眼不断靠近,灰白的颜色一点点从灰暗中脱出,渐渐的、渐渐的,一张脸的轮廓浮现,巨大的、浮雕的脸和沈雪昭相觑。
灰败的世界内,那张唇和痣是唯二的红,浮雕脸几乎有两个沈雪昭那么大,剩下的隐在灰暗中。
丹凤眼、朱砂唇、眉间一点红痣。
猩红的唇张合,戏音消失。
“乖孩子……”
“我是……娘亲?”
沈雪昭冷硬、绷着脸说:“我没妈,我妈死了。”
片刻,他勾唇似笑非笑,语气轻佻、促狭。
“想当我妈?那得给我捅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