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谢珩在离众人十几步的地方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快步朝谢夫人走来。
薛怀文跟在旁边,匆匆对谢夫人行了一礼后,招手命属下查看尸身。
“母亲可安好?”
谢珩打量了一番谢夫人,态度算不上亲近,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关心。
谢夫人习惯儿子这幅事事冷淡的模样,轻轻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你的妹妹们恐怕吓得不轻。”
谢珩没有回应,沉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和侍女们,看到角落里安静站着的谢苓时,目光顿了顿。
在月光倾洒之下,身姿曼妙的女郎静静地伫立于一群女眷数步之遥的柳荫之下。
她身着一袭浅青色的广袖襦裙,裙摆随着微风摇曳,宛如碧波青莲。乌黑挽了个松松垮垮的髻,露出的耳垂圆润洁白,宛如上好的瓷器。她轻咬着下唇,贝齿若隐若现,身体紧紧依偎在侍女的身旁,显然胆怯害怕极了。
她怎么在这?
谢珩指尖微动,若无其事移开眼神。
谢苓被对方的眼神扫得心口一紧,见他很快转过去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虚靠着雪柳,保持着胆怯样,观察官兵和仵作的动作。
不一会,其中一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似乎有了点眉目,他恭敬地向薛怀文禀报道:
“大人,经过初步勘察,我们初步断定这具女尸的死亡至少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从尸体的腐败程度和特征来看,其死因应为溺亡无疑。除此之外,我们在女尸的脚踝处发现了明显的十分深的勒痕,怀疑是他杀。”
薛怀文眉头一挑,白皙的俊脸有些无奈:“得了,明后天的休沐可是泡汤了。”
谢珩知道好友的性子虽懒散,但对案件却是极其认真谨慎的。
他淡声道:“一起查。”
薛怀文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没正形地把手搭在谢珩肩膀上,笑道:“好兄弟。”
谢珩抬手把薛怀文的手拂下肩膀,对着一旁等候的官兵道:“封锁方山,去把寺里的僧人全部带来,看看对死者有无印象。”
官兵领命去了,谢珩细细观察着女尸的衣物,总觉得似乎有几分眼熟。
衣料还是比较好分辨的,是专门为皇家世族供料子、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死者是某个身份不低官家女子。
再加莲红色的衣裙在建康城并不多见,偶听家中姊妹说,现下的世家贵女们都喜穿淡色的衣裙,好凸显端庄淡雅的气度。
只可惜他并没有注意世家贵女衣着的习惯,不然应当判断得出是谁。
沉思片刻,他问一旁的薛怀文道:“你可记得京中谁家女郎喜穿艳色衣裙?”
薛怀文头摇得像拨浪鼓:“士衡兄啊,你也知道我家那个泼辣子,我敢看其他女子的衣裙吗?”
他脑海里闪过薛怀文前些日子被妻子拧耳朵的模样,没有说话。
在他眼里,什么样的妻子好像都一样,不管是端方的、泼辣的,亦或者……如同谢苓那样胆怯柔顺的。
他之所以顶着父母亲的催促不定亲,也是因为他觉得情爱一事,无甚用处。
远处灯火忽然密集起来,谢珩看到官兵围着一群僧人来了。
他站在一旁,沉默着看官兵让满脸惊恐的僧人靠近尸体,挨个认了一遍。
明悟这秃驴也不例外,谢珩看他强装镇定地否认尸体,眉头慢慢拧起。
“明悟法师留下,其他僧人回去,无事不可出禅房。”
僧人们不敢抱怨,都低头跟着官兵离开。
明悟刚想问为何要留他,一抬眼,就对上谢珩冷漠疏离宛若冰湖的眼睛。
他刚张开的嘴巴,瞬间闭紧。
总之他刚刚看清楚了,这具尸体跟他没关系。
谢珩踱步到明悟跟前,扫到这老秃驴瘦巴巴的脸上闪过心虚,眼神转冷。
他道:“劳烦明悟法师好生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这女子。”
明悟想张口否认,就听见有小童的声音由远及近。
“大人,大人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这位女施主!”
是他们寺庙里最小的和尚,净一。
谢苓也看过去,发现是下午为她们引路的小沙弥。
净一气喘吁吁跑到谢珩面前,身后还追着两个官兵。
他气都没喘匀,还记得双手合十行礼,对着谢珩和薛怀文道:“小僧净一,见过两位大人。”
薛怀文没忍住摸了把净一的光头,问道:“你说你见过?”
净一点点下巴道:“小僧方才忽然记起,一个半月前定远侯之女裴小姐曾来庙里祈福。”
“她当时穿得正是莲红色的衣裙。”
说着他挠挠头,继续道:“当时是正午,师兄师父们大都午歇了,天气太热我没睡着,起来想去打点水洗脸,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就看见裴女施主站在柳树下。”
他手指着谢苓站得地方道:“就是那位女施主站的柳树。”
一干人随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就见几步开外的女郎身体晃悠了一下,面露恐惧。
谢珩嘴唇抿了起来,他心说明明胆子那般小,还偏偏选了个好地方。
谢夫人看到是阳夏来的那个旁支,柳眉微蹙道:“还不快过来?”
谢苓这才由两个侍女扶着,走到离女眷们近些的地方。
她一站过去,谢灵音和谢灵妙就嫌弃地后退几步。
声音极低得说了声:“晦气。”
谢珩扫过她的脸,眉目微拢。
被人欺到头上,也不吱声,吓得唇上的血色都褪了个干净。
如此胆怯,如何做得了他谢珩的棋子?
美则美矣,未尽善焉。看来得想个法子练练她的胆色才是。
净一见自己的话吓到了女施主,对着她躬身道歉:“女施主抱歉,小僧无意吓您。”
谢苓捏着帕子轻轻摇头,垂头不语了。
净一接着之前的说道:“西山这边的禅房我们一般不对外人开放,那天我见裴女施主好似在等人,就问候了几句,劝她快点离开西山禅院。”
薛怀文道:“可看见她在等谁?”
净一摇头:“小僧打完水就回禅房歇息了,并未看到。”
听到死者身份,在场的人无不唏嘘。
“呀,我说怎么前些日子的寻芳宴上不见她,原来是……”
“是啊,她家还穿出消息来,说她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呢。”
“想来是人不见了,裴家悄悄找呢。”
“……”
定远侯府曾没落过些年头,但到这一代,出了定远侯世子斐凛这个人才,他为人正直,文韬武略,替圣上办了不少漂亮事,因此被格外开恩,把本应封袭三世而止的定远侯府又延长了两代。
这也是圣上为数不多的明事。
定远侯府的裴凛,如今是朝中新贵,他的独妹裴若芸,自然十分受欢迎,说亲的门槛踏几乎踏破定远侯府的门槛。
只可惜定远侯和其夫人舍不得女儿早早嫁人,说是要多留两年。
谁知这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死了呢。
谢珩跟裴凛倒是熟悉,二人是同窗,又是都是朝堂风头无两的人物,只是政见不合。
听闻这事,谢珩面上的神色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不像在场其他人似的或悲伤或惊诧。
他只是沉默片刻,就派人下山,给裴家人报信去了。
谢苓低眉顺眼地站着,悄悄碰了下折柳的掌心。
折柳回过神来,碰上谢苓的眼神,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万事已备,只欠东风。
……
半个时辰后,裴家的人到了。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暗纹长袍,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看起来硬朗英俊,跨下马后大步流星直奔池塘边不省人事的裴若芸身边。
他身后跟着的儒雅中年男子和鹅蛋脸面、观之可亲的温柔妇人,正是定远侯夫妻。
三人奔到裴若芸旁边,一看那身衣裳,立马认出地上躺着面容损毁的女郎,正是他们的芸儿。
定远侯夫人踉跄了几步,哀声大呼:“我的芸儿!”
不顾尸体腐烂,趴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定远侯和裴凛,也红了眼眶。
见此悲惨之景,心肠软的女眷们,也都不忍再看,悄悄抹泪。
谢苓心里也不好受,她别过眼去,暗叹了口气。
娇宠大的女儿惨死在寺庙这一方小池塘,可谓是剜心之痛。
谢苓又忽然想起,梦里她死的时候,父母和长姐,以及在麓山书院任教习的兄长,都未来见她最后一面,似乎已经忘了还有她这个小女儿。
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真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吗?
也未免太过无情。
良久,定远侯一家才短暂压下心中悲痛,定远侯夫人拿帕子擦着泪,颤声询问谢珩和薛怀文情况。
薛怀文把仵作和净一的话简洁说了,定远侯夫人一听是她杀,擦泪的手一顿,头猛地抬起来,目眦尽裂道:“他杀?!”
“我的芸儿是叫人害死的?!”
裴凛英俊的脸上流露出杀意,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母亲莫哭,敢害我妹妹的,我定将他千刀万剐!”
定远侯虽是个脾性温柔软和的,此情此景也怒不可遏。
他转头看向薛怀文,语气不容商量:“薛大人,若是查到凶手,劳烦您行个方便,交于侯府。”
薛怀文自无不答应,他拱手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应该把犯人交给苦主出气,只是李大人那……”
薛怀文口中李大人正是他的上署,大理寺卿李行。
裴凛道:“李大人那你不必担心,尽管查案,越快越好。”
“劳烦薛大人了。”
得了话,薛怀文知道就算出了事也跟自己没关系,便笑着回礼道:“裴世子客气,只是你要谢的另有其人,”他目光看向谢珩,解释道:“薛某明后日休沐,贱内上月前就打算好回娘家省亲,实在抽不开身,因此托谢大人帮衬一二。”
裴凛虽和谢珩政见不合,但对他人品还是信得过的,毕竟谢珩可是替陛下稽查过贪僚的人,这样的人再怎么着,都不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
再者他觉得朝堂是朝堂,平日是平日。
想着,他便大大方方朝谢珩拱手道:“那就劳烦谢大人了,有线索了务必告知裴某。”
谢珩颔首不语,算是应下。
谢苓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拐了几道弯。
梦中此案谢珩查了两日就抓到了凶手,并且按约交给定远侯府。
自此身为新贵的定远侯府和身为簪缨世家代表的谢家,正式交好,打破了新旧世家间的一层坚冰,起码表面上都和睦了不少。
朝中之事波诡云谲,暂且不提。
这案子令人意外的是,凶手是个卖货郎。
高门大户的小姐居然爱上了一穷二白、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谢苓不愿看定远侯府和谢珩交好,她给折柳使了个眼色。
折柳的脸色倏地变白,犹豫一瞬后,眼一闭心一横,想着若真能成,她和姐姐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心中自嘲,谁说他们家只有兄长爱赌,她不也是个赌徒?
折柳按了按心口,安抚住狂跳的心,按照自家主子教给她的,快步跑到默默垂泪的定远侯夫人面前,挺直脊背跪下。
“夫人……奴婢似乎知道凶手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珩目光一凝,转头看不远处的谢苓。
只见谢苓骇得不轻,美眸迅速蓄满水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侍女,身体摇摇欲坠。
另一个侍女扶住她,神色也是迷茫不解。
谢珩看她仅踌躇了一瞬,便白着脸走过来,显然是要为侍女说情。
他心说这柔弱的堂妹,倒是心善。
谢珩不知道怎么想的,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抬手拦住谢苓。
他略微一顿,垂眸对上谢苓泪光涟涟的乌眸,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怎么回事?”
谢苓像是被他吓到,慌忙低下头,咬着唇瓣低声道:“苓……苓娘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