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豆蔻是躲在学校的厕所里把泪痕擦干的，四周是冰冷的瓷砖与刺鼻的消毒水味。她不愿让老林察觉自己的脆弱与悲伤，在她心中，老林已然背负太多生活的重压。

自幼年起，老林便常叼着冰棍，用那质朴而又充满哲理的话语告诉她，生活并非坦途。老林独自一人拉扯她长大，个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于是她懂事后，习惯了每天跟在老林屁股后边收垃圾，习惯深夜咬着笔头计算每一分钱的财务支出，习惯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与老林相伴的日子，虽平淡却也温馨热闹，充满人间烟火气。

她的付出并非徒劳，幸福总会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八岁那年，上海尚未建起迪士尼乐园，豆蔻却对灰姑娘、美人鱼等童话角色痴迷不已，《小鹿斑比》是她最爱的动画片，而与米妮握手则是她心心念念的最大梦想。

老林知悉后，未作丝毫迟疑，决然卖掉自己珍藏多年的手办，关了赖以生计的酒馆，办妥一切手续后，便携她奔赴香港。在香港迪士尼乐园的两日时光里，他们尽享欢乐，玩偶、气球、冰激凌，所有童年的美好幻想皆一一成真，尽管此番旅程几乎耗尽了林家所有积蓄，但豆蔻的公主梦得以圆满，代价便是老林那些陪伴他多年的手办从此消失不见，此后的两年间，他未添一件新衣，而豆蔻的生活却依旧充满惊喜。崭新的裙子、满床的玩偶，老林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女儿的幸福与童真。

大人真心想瞒一件事，小孩子是不会知道的。所以豆蔻只是隐约知道，她的公主梦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再度圆满。

但如果她在其他小女孩蹦蹦跳跳着说自己是公主时，只能羡慕地报以微笑，那么像那样说不出口的愧疚与失望，在一个稚气到没能意识到二者情绪的年纪出现，只会是一种残忍。为了拒绝这份残忍，老林什么都愿意做。

当然，没去过迪士尼和去不成第二次迪士尼，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痛苦。这只是市井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事情。就像他们是个单亲家庭，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但他一直是个好父亲这一点，从未改变。

坐进车里时，豆蔻已经换上了笑容。

“哎，老林。我还没有问过呢，你和我妈妈怎么认识的？”

她靠在车窗旁，颠簸得脑子有些疼，但林豆蔻浑不在意，语气里有强装的洒脱和假扮的不在意。

或许是今天的事情或多或少地仍是影响到了她，脱口而出便是这个问题，甚至把两人规定了十来年的“潜规则”——不谈及林豆蔻的妈妈，都抛之脑后。

话没说完，被林无述打断。

他单手转了一下方向盘，玩笑中带些警告：“说什么呢，忘了咱俩有什么天不能聊了？”

记得。

她当然好奇过。

为什么不可以提起过世的母亲。

林豆蔻的母亲姜黄，是一位仁心仁术的医生。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4秒，一场突如其来的汶川大地震，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将姜女士的生活推向了无法预知的深渊。这场地震的受灾范围之广，令人瞠目，灾区总面积高达50万平方千米，无数家园被夷为平地，无数生命在瞬间被夺走。

震后的第二天，母亲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志愿者行列，希望在废墟中拯救更多的生命。

然而，命运却对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她奋不顾身地救援他人时，一场突如其来的余震无情地将她淹没在废墟之中。

姜黄，一位闪耀着伟大的光辉却在天灾面前无比渺小的女性，就这样，在救援行动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这条规定看似荒诞无理，但豆蔻不得不承认，母亲离世时，自己尚年幼无知，对母亲的情感记忆浅薄，故而未曾苦苦追问。

此刻，沉默如浓重的阴霾，弥漫在车内狭小的空间，父女俩相对无言，唯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心中却皆承载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情感。

豆蔻悄悄调整了一下安全带，趁老林不注意，偷偷抹去眼角泛起的泪花。不知为何，今日对母亲的思念格外浓烈，如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房。

她渴望能有一个人坚定地告诉她，她不仅被老林无条件地深爱着，还有一位温柔的母亲，她的怀抱定是柔软而温暖，与老林那略显粗糙的抚摸截然不同。

豆蔻已然长大，不再是那个需要全方位保护的幼小心灵。林无述在这一瞬间，惊觉时光飞逝，女儿已悄然成长，曾经“她还小”的借口已无法再成为隐瞒真相的挡箭牌，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是否该让女儿知晓，成为他心中纠结的难题。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林无述无奈地叹了口气，思索着是否应重新审视这一问题，让女儿走进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过往。

只是……他心中忐忑不安，自己真的有勇气揭开这伤疤吗？他甘愿承担可能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吗？答案皆是令人沮丧的否定。

“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讨论。听话。”

面对爱情，面对爱人时，人总是自私的。看向女儿的目光中有些亏欠，他极力掩饰，不知道豆蔻能否发现。

从小到大，豆蔻每每得到这样的回答后，总是沮丧但无可奈何的。但在今天，积累的情绪堆压着，她竟觉得有些委屈与气愤。

豆蔻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英雄母亲，却被老林深深地隐瞒，仿佛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她不知道母亲在震中的英勇事迹，不知道母亲那无私奉献的精神，甚至对母亲的照片和过去的生活都一无所知。

对她来说，母亲的存在就像是个被时间尘封的秘密。

“她是我妈妈，我有权利知道她的事情。”林豆蔻罕见得倔强。

林豆蔻坐在车里，窗外的街景在夜色中飞速倒退，她的心却像被冻结了一样，冰冷而沉重。她试图从老林那里得到关于母亲更多的信息，但老林的回避和沉默让她感到无比的挫败和愤怒。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豆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是我的妈妈，我有权知道她的一切。”

老林紧握着方向盘，他的眉头紧锁，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豆蔻，我不知道怎么去说。”老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你妈妈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道深深的伤疤……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需要知道，老林。”豆蔻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我需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的生活，她的梦想。我需要那些记忆，至少来让我感觉她真的存在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豆蔻，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我们需要时间，需要准备好。”

豆蔻的心中充满了失望，几乎是咆哮道：“凭什么？我不管你爱不爱她，那都是生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能了解她！”

老林没有回应，依旧平稳地行驶着汽车。老林无言以对，只是专注地驾驶着汽车，车子在沉闷的寂静中继续前行，最终缓缓停在了家门口。

父女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下了车，走进了家门。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重，豆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林豆蔻的房间内，灯光柔和而昏黄，豆蔻躺在床上，眼泪涌了出来。她手中紧握着那张偷来的照片。那是她唯一拥有的母亲的影像，一张她小时候在老林卧室里偷偷拿走的照片。照片上，母亲周措的笑容温柔而灿烂，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尘埃，给予豆蔻温暖和力量。

“豆蔻？出来吃点东西吧，都是你爱吃的。”

老林在门外轻轻敲着门，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与小心翼翼。

豆蔻假装听不见，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母亲的脸庞，她的指尖能感受到照片上细微的纹理，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思念，那种思念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母亲紧紧相连。

妈妈，如果你在的话，今天你会怎么庆祝我的生日呢？豆蔻轻声对着照片说，仿佛母亲真的能听到她的话。你会给我做蛋糕吗？还是会带我去公园玩？

她知道，无论母亲在不在，她都会在心中庆祝这个日子，因为这是她和母亲共同的日子。

真的有一个人，见不到面，却觉得时时刻刻从未离开。

这就是她的十七岁生日。前一天刚刚亲身见证了偶像的退圈，这一天又被一群大人破坏了仅剩的自尊。

从未有任何一个生日，是如今年一般冷清。

甚至，她在自己出生的日子里，询问了关于生育自己的人，得来的也只是父亲的缄口不语。

豆蔻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下去，她慌忙地擦了擦，只怕晕染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