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开完会,就剩他们几个在会议室,周逸群提出,说:
“现在这国际形势有点不太妙,咱们这行目前影响还不大,但前车之鉴已经有很多,咱们是不是得做点预判?”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他虽然平常看起来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做事情还是很上心的。
陈池接着他的话说:
“咱们的外贸也是有影响的,很多欧美客户会花很多时间犹豫来犹豫去,比完一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再回来,以前绝不会有这个问题。这么下去以后怎么样不好说,现在是前期。”
陈河这阵剃了个平头,配上他外廓的颧骨和扁平的脸部轮廓,看起来像一个老实忠厚的路人甲。
他有点恼火地说:
“妈的,真服了,咱们辛辛苦苦打开外贸市场才几年,这下又变天了,耍人玩呢吗?”
周逸群没理他继续跟陈池说:
“下一步怎么走?去东南亚建厂?这好像是目前唯一的出路,虽然这一步胜数也是一半一半。”
陈池靠在椅背上没说话。
陈河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去那边亏得人多了去了,工人管不了,质量上不去,当地政府也没那么有信用,处处都是坑,专门坑中国人。”
“先不说在东南亚或者墨西哥这些地方厂能不能开起来这个问题,现在最大的风险是美国的政策,现在已经看到苗头了,从中国进口去第三国组装都不行,有些行业已经要求原料也必须是百分百当地化,以后政策可能会越来越严,这样的话去东南亚风险就很高了。”陈池说。
周逸群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说:“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步到位,直接去美国境内开厂。”
一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周逸群手指敲击桌面的轻微“嘟嘟”声。
过了一会陈池开口,“现在就是个风险预估的问题,得选一边赌。都再想想吧,从长计议。但有一点我们得做,就是把重心放一部分回来国内市场,好好开拓国内市场。这一步是一定要走的。”
陈河叹了口气,一脸自嘲,“谁能想到啊,又要回来了,人家说流行是个圈,我看这玩意也差不多,又流行回来了。”
陈池放在桌面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瞄了一眼,伸手接了起来。
周逸群掀起眼皮多看了他一眼,这种情况下陈池一般不会接电话。
陈河看着周逸群,见缝插针调侃他,“你这次回来待好几天了吧?感觉多了一点人味了。”
周逸群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怼回去,咧嘴大笑,露出完美的一口白牙,简直像一个正常的人。
“吃了一个白骨精。”
他似真似假地说。
陈池对着电话说:“好的,二哥,不用客气。事情有转机就好,我在开会,咱们下次再聊。”
他挂了电话,又靠回椅背上,看着笑得春风得意的周逸群,没有说话。
陈河兴致勃勃地问周逸群,
“你一般吃什么口味的白骨精?”
“骚的,离二里地就能闻见的那种。”
他眼风扫过沉着脸坐着的陈池,“像苏绾那种白开水一样的,我就没兴趣。”
陈河一愣。
陈池靠在椅背上没动,看着周逸群,面无表情地说:“你再说一句,我把你头拧下来。”
陈河心里一突,这种玩笑他们几个开得多了,陈池说这话连声调都没提高,但今天听着就有几分真了,他不着痕迹地瞄了陈池一眼。
陈池的眉眼沉沉,说明刚才那个电话让他心情很不好。
周逸群也敛了笑意,大概也看出来了。
屋里一时沉默。
陈池站起来,说:“那就先这样吧,我去忙别的了。”
留下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逸群撇了撇嘴。
陈海正佝偻着背在游戏里打得忘乎所以。
他咬着牙死瞪着前面的屏幕,手上的鼠标点得“咔咔”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就算是这样还是慢了一步,他咬着后槽牙,咒骂出声。
他老了,手上的速度跟不上脑子了,他狠狠地把鼠标砸到地上。
之前组队的队友有个才15,骂他是不是中风了,这么慢也好意思。
他没好意思说他三十大几了,连麦也不敢开。
他正骂骂咧咧,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撞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吓得抖了抖。
一股戾气从心底窜到头顶,这个家里谁敢这么打扰他?
他恶狠狠回头,还没看清楚来人,被人攥着胸口的衣服一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是陈池,他到嘴边的话就收敛了几分,
“有病啊?”
陈池皱着眉,眼里有乌云在翻滚,他一句话不说,拽着陈海的胸口把他狠狠推到墙上。
陈海瘦得只剩一排骨头,激烈的撞击,让他疼呼了一声,他还来不及叫骂出声,陈池凑近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想死是不是?是不是想死?你看看你两个孩子才多大,你不干人事就算了,总归他们还有个爸爸,你没钱我给你,你混就混吧。你现在是要作起死来了,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你不知道吗?你脑子进水了?”
他气得手上下了死劲,陈海干咳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这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一只手你就动不了,二哥,你还记得以前吗?你不难过吗?”
他的眼睛里有了痛楚。
从前他们两个打架,很难说谁会赢。
陈池从小吃不饱,一直很瘦小,陈海比他大两岁,个子一直比他高,他们打架各有胜负。
到了18,9岁,陈池的个子才猛蹿起来,长成男人的身板,再打起架来,他赢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他们在大富豪夜总会做保安那时候,每天有使不完的劲,那些喝醉了酒闹事的,一晚上要叉出去好多个。
有时候碰到故意来找事的,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直接就动手,打得昏天暗地。
他们有时候落了单,有时候在不同的楼层,只要得了消息,就拼命赶过去,大家都知道只要坚持几分钟一定会有帮手,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挑衅者打趴下,不然被人欺负到头上了,颜面全无。
十七八岁的少年,脸面大过天。
到了凌晨四五点下班,就算脸上挂满了彩,胸口疼得喘口气就像刀割,也要笑得飞扬跋扈,走在大街上神采飞扬。
有一次夜总会门口有个卖馄饨的大爷,困得头要栽倒锅里去了。
陈海非要请他们吃馄饨。
苏德兵不愿意,“不是刚吃完?谁还吃得下。”
场子里到了凌晨有免费的面条填肚子,他们一般不会放过这个便宜,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恨不得每次都吃个两碗才算完。
陈海眼睛一瞪,“让你吃你就吃,我掏钱请客,是不给我面子呗?”
剩下的人没人敢说话。
陈海吩咐那老头,“赶紧回家吧,这么冷的天。”
陈海经常干这种事情,痛快完以后发现自己口袋里没钱了,就蹭着陈池吃饭。
那时候他也瘦,不过是满身肌肉的精瘦,有年轻人特有的青涩和干净,不像现在,瘦得形销骨立,两腮凹进去,嘴唇发乌,眼睛浑浊,你要是叫他,他得等几秒钟才能反应过来。
他这会就拿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回瞪着陈池,意识好像被禁锢在看不见的地方。
陈池抬脚踹了旁边的电脑桌一脚,气得头昏:
“你趁早给我停了,如果你要这样作死,我一分钱不会给你。你知道我赚钱有多苦吗,二哥?那些钱不是我弯腰想捡多少就能捡多少的。”
陈海终于能说话了,“不是,你听谁说的,你跟我讲名字,我去问问他。”
他扯着沙哑的喉咙喊,语气却很虚。
陈池一阵心绞痛,他这是彻底毁了。
他抡起拳头,看见那张慢半拍的脸却下不去手。
“池叔”,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叫道。
陈池迅速放下举起的手,放开陈河,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门外。
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他的脸上布满恐惧,站在离门口很远的地方,双脚脚尖朝外,一副随时要逃跑的姿势。
这是陈海的小儿子。
他大概从没有见过正常的爸爸,他对爸爸的印象就是这个紧闭的房间,不能靠近不能打扰他。
陈池冲他笑笑,“没事,我跟你爸爸说点事情,去玩吧。”
他有点后悔没有关门,不知道这个孩子听到看到多少。
他走到窗户旁把窗帘“唰”一声拉开。
这个房间又黑又臭,堆满垃圾和烟蒂,弥漫一股混合着油脂和香烟的臭味。
陈海讪讪地在自己的电竞椅上坐下,拿手挡住眼睛前面,抱怨:“有病啊,我眼睛不舒服。”
陈池拾起地上的一个塑料袋,往里装垃圾,
“二哥,你下半辈子都想活在这样的老鼠洞里吗?如果你不想一烂到底现在还来得及。你看看你打的游戏,这个游戏多少年了,连服务器都退出中国了吧?你还活在过去。看看刚刚门口那小孩,那是你儿子,你把他生下来造孽吗?他要吃饭上学的,谁来养他?你忘了我们当年说过要是有个儿子怎么怎么样。”
“要得着你教我吗?你不就赚了几个钱吗,别人捧你就算了,在我面前你摆什么谱?当初是谁吃不起饭饿得喝凉水?是谁被几个人揍得起不来?你忘了我可没忘。”
陈海挑衅地点起一根烟,把烟盒捏瘪,随手扔在地上。
他一开口很凶狠,说着说着想起自己要靠他也心虚,就软下来,像个外强中干的小瘪三。
他活成了他们年轻时最看不上的那类人。
陈池对于这类人可太熟悉了,一分钟都不需要浪费在他们身上。
他把电脑旁堆成山的烟蒂掸到塑料袋里,把电脑椅连带着陈海推到一边,把地上的烟盒和卫生纸拾起来。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继续碰不该碰的东西,二哥,不要怪我心狠。长南就这么大,你瞒不住我的。你去把床上的床单被套拆下来塞洗衣机里。”
他再也没说过什么,只埋头干活,把陈海的房间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到了天黑才下楼来。
楼下,陈海老婆和妈妈,一声不敢吭,做好了饭也不敢动,只听见一楼卫生间里的洗衣机“吱嘎吱嘎”搅动衣服的声音。
这洗衣机也有年头了,所幸还能用。
两个孩子躲在自己的房间也不下来。
她们看见一身黑衣的陈池从楼梯口下来,连忙站起来,招呼他来吃饭,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摆摆手就走了。
两个女人端起饭碗,心里说不出的心酸,只能和着饭硬生生吞下去。
屋外头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早早吃了晚饭在乘凉,看见陈池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和他说话,
“吃了吗?”
“在陈海家吃的吗?”
“好久没见着面了,忙吧?”
他含含糊糊地“对,对,是”说了几句,加快脚步从他们中间穿过。
大概是有人点了艾草驱蚊子,艾叶的香气弥漫了一路。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收到的短信,四五十条,除了每天例行的认识不认识的人来借钱,有项目求投资的,要组饭局介绍人认识的,他捡了几条重要的先回复。
他看到苏绾给他转了两万块钱,“这是上次的医药费,谢谢。”
他的脚步打了一下绊,把手机锁了屏,觉得这些人这些消息都特别没有意思,多看一秒都头疼。
他走着走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苏绾陪苏倩倩去了省城,下午四五点才往回赶。
接到她爸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得笔直,浑身僵硬地抵着方向盘在高速上开车。
苏倩倩手臂上贴了一小块纱布,歪着头靠着车门睡着了。
苏德昌最后说了一句,“绾绾,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苏绾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家人都知道彼此的艰辛都不曾说出口,到了事情有眉目终于可以说出来,这一句话道尽了彼此的心疼。
她哽咽地说:“我不辛苦,爸爸,你和妈妈辛苦了。”
她的眼泪在太阳镜后面小溪一样流淌下来。
苏倩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睡得口水差点流下来,她转头一看苏绾的样子,吓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回事?你哭什么?”她急切地问。
苏绾本来默默地哭,有朋友关心她,突然哭得抽抽噎噎,
“倩倩,我爸爸那边的事情暂时解决了,我们可以把欠别人的钱都还了,我们不欠别人钱了。”
她说到最后像小孩一样哭起来,
“你知道我这大半年过得什么日子吗?为了多赚点钱,我一天只睡3,4个小时,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啃两片面包。我睡不着觉,不是担心我的学费,是担心我的父母怎么办,怨恨我自己这么大了不能替他们分担一点。如果是几万,我还能想办法,可是几百万,几千万,把我卖了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担心他们担心地睡不着,我拼命兼职,想着至少我能给他们一点生活费。倩倩,这些我没法对人说啊。”
倩倩跟着掉眼泪,
“你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你是不是有病?从来没见过比你傻的人,我跟你说生活费没有了跟我说。我在长南怎么也不会饿死,你一个人在外国缺一块钱也寸步难行,你怎么不听啊?你天天想这个想那个就不能多想想自己吗?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还每天假装笑嘻嘻,你把我当朋友吗?你这个人·····”
倩倩也跟着“哇啦哇啦”哭起来,只觉得自己悲从心来,一部分为朋友,一部分为自己。
苏绾看她哭成这样,吸了吸鼻子,想笑着说话,结果变成又哭又笑,
“现在好了,倩倩,所有的不好都会过去的。我连呼吸都顺畅了。”
苏倩倩点点头说:“咱们两个终于有一个好起来了,终于不是两个倒霉蛋了。”
两个人又抽抽搭搭哭了一会才止住,都拿着纸巾“吭吭”地拧鼻涕。
苏绾瓮声瓮气问她,“上次的医药费你看见多少钱了吗?”
“具体数字没看见,我记得一万□□上下。”
苏绾点头,“那我给他两万总差不多了,就算少一点点也说得过去。”
倩倩忙说,“行,我给你转两万,这钱该我给的。我现在有钱。”
“好。你出钱我出力。”
她有心情开起玩笑。
“呸呸,你这样说我难受,我情愿你没有推开我,让我挨这一刀。你爸妈要是知道会扒了我的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代。”
她想起那天晚上在医院的走廊上,那个人看她的目光,她现在想起来都浑身难受。
他一句话都不说,她恨不得拿把刀结束自己谢罪,她不敢想要怎么面对苏绾的父母。
“不要让他们知道就不用交代,不然你和我都会有麻烦。”
“再麻烦也是我该承受的。”
她看着远处的橘红色落日幽幽地说。
那钱到了第二天自动退回来了,苏绾想着他是不是太忙,没有看见也是可能的,就又发了一遍,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