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仪然以为是郁怀川来了,没想到是郁萍知。
他对郁家的了解和大多数人一样:家大业大但乱七八糟,龙虎相争却一致对外,当年张先生去隔壁梁家绕了一圈路,险些把命搭进去,才在郁氏的股东会上有了一席之地。
郁老爷子这个人,谈不上品行不端,但见一个爱一个的秉性,也挺叫人叹为观止。郁怀川缠绵病榻,郁琳周阴险狡诈,郁征宁心狠手辣,郁萍知……他常年在外,危仪然不清楚,唯一听说过的,是他要弄令家,后者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他与令家也算是恩怨难解,却竟然为了令家姑娘来渠灵山这鬼地方,多么耐人寻味的一件事。那越野车速极快,在静寂夜空下轰隆隆朝着他狂奔而来,他舒展了一下眉。
郁萍知下车,秘书就将人引过来,他第一句话问秘书人丢多久了。秘书看了一眼危仪然,实话实说:“五个多小时了。”
“具体情况。”
秘书刚要汇报,危仪然一摆手让他先下去,“三哥怎么来了?”
郁萍知视线扫过眼前一片乡风月色落在危仪然的脸上。他神色平静,或者说有几分沉重和不耐。如果不是走失人员里有令抒,他大概不会亲自到这里。这倒是能理解他对关系户的排斥了。
幼时危景然与郁琳周交好,他见过危景然几面,却并未与危仪然有交集,只听说这年轻人端严持重,很有他父亲白手起家时的风范。今天一见,沉稳从容的脾性,的确不可多得。
他说:“替大哥跑一趟。”
危仪然自己站着吹风无妨,不好让所有人陪着。村长和林业站的在屋里泡了茶,端到露天的长桌上来,危仪然和郁萍知过去坐了。救援队简单汇报了情况,“我们的队员对渠灵山很熟悉,只要走失的人不乱跑,再有两个小时也能找到人了。”
郁萍知默了默,一旁有人给他递烟,他抬手婉拒了,指着地图上的红色标记问带队老师:“是去这儿了?”
带队老师起身仔仔细细看了,才确认他指的地方是自己划定的采样区域,点头说是,“我们去这个地方找过,没有人。”
郁萍知没回话。要在从前,就是天黑了,不带防护工具,他也能只身闯进去,现在不行了。他没那个本事,也没胆量。他看向救援队长,“救援路线是这一条吗?从琅山往西,再往南?”
“是的,根据同伴说,她们一开始是往西去的,他们的采样区域从这个点开始呈平行四边形,下一个起始点在岩铜山,”救援队长跟他分析,“这里,到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顶点,是往西南方向。”
郁萍知默了默,众人皆不敢言语,看他眼皮微微垂着,对着那张崭新的地图思索。屏息之间,门外传来了动静,有人大喊了一声,“救出了两个!”
“队长!救出了两个!”
围在长桌上的人倾巢而出冲到门口,却见救援队的人搀扶着两名男同学,两人唇色苍白,抱着手臂颤抖个不停。是跟带队老师走丢的两位研究生。带队老师忙冲上去问他们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两位摇着头说没事,带队老师把人带去喝了热水,让老板帮忙准备了晚饭,方才闹着要进去的连忙问二人:“有没有见到兴严的两个工作人员?”
“还有人丢了?”
“嗯。”
“没见到,我们弄错了方向,以为往东走出来,没想到一直往山上跑,一点偏差都要人命。”
“山上又冷,隔一会儿就传点声响出来,太吓人了。”
长桌被占了,村长和林业站的五六人围着两个男学生问七问八,郁萍知嫌烦,跟危仪然到一旁站了会儿,危仪然兜里摸出了烟,安安静静地点了,烟雾混着月色在他眼前飘荡,整个人朦朦胧胧,那双幽深的眸子隐约中透着算计。
算计什么,郁萍知不清楚,他只听见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在头顶惊响,雨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一滴比一滴更饱满,更冰冷。他拨开围成一圈的救援队队员,危仪然并没有跟过来,他往后看了一眼,他依旧保持那个动作。
郁萍知心中隐隐起了波澜,渐渐拥堵了起来,他第一次无法探知这未知的感受。救援队长问他:“郁先生,您有什么指示?”
他回过神来,指着岩铜山往琅山方向等高线稀疏的一侧,虚虚画了一个圈,“这个范围内找人,如果没有,朝这个方向搜救。”
救援队长愣了下,“这个位置禁止进入,她们两个小姑娘应该不会往里走。”
郁萍知沉声道:“找找看,劳烦了。”
救援队长犹豫片刻,将工作交代下去。危仪然这时候才走过来,他的秘书给他披了一件呢绒外套,搭了一条厚厚的围巾,他问是不是有了其他办法。
郁萍知抬手看腕表,“半小时。”他起身给季良堤打了电话,跟他要人,季良堤正在吃饭,“直升机能调,设备要时间,调人动静太大了。”
现在周家势头太猛,周老大有意从长明升莯城,这对季良堤地位的威胁是致命的,他舅妈恨不得儿子就住在单位。郁萍知说:“舅妈怪罪我担着。”
季良堤思索须臾应下,正要挂电话,突然想到提醒他:“我妈知道,全家可就知道了。”
郁萍知嗯了一声,“知道就知道了。”
十点起,一场大雨将村落的烟火气彻底浇灭,整个村庄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死寂中。原本窸窸窣窣的学生被老师劝入了房里,院子里沉默更甚,只有救援队队员的声音。
郁萍知靠着他那辆越野,打了几通电话,其中一通是他大哥的,郁怀川一定要来,怎么都劝不住。挂了电话,他朝不远处山林入口望了一眼,小路泥泞不堪,尽头黑黢黢。
可以肯定的是,两个女孩儿一定出事了。他等不下去,找救援队要了一套防护服,危仪然见状从车上下来,“三哥,进去几十个人了。”
救援队长也拦他,“您出事了我们没法交代。”
“不用你交代。”他视线落在刚回来的一位队员身上,示意他脱衣服给他,那队员一脸为难地看向队长,僵持了片刻,队长点了头。
“那找两个人跟着您?”
“嗯。”
危仪然不再说话,他就近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看郁萍知三下五除二整理了装束,他冷静异常,却又给人说不上来的迫切。等一切就绪,他看了过来,“一会儿我大哥会到,辛苦照料。”
危仪然颔首,“三哥一切小心。”
两个小时前,简殊血止,开始失温,令抒伸手摸她的脸颊,已是一片冰凉。
她靠在土墙上,没受伤的手臂绕过树根紧紧勾住,双腿和膝盖撑得发酸,双脚浸泡在雨水里,雨水冰冷刺骨,双脚渐渐失去知觉。冷意钻入五脏六腑,困意、饿意都在一点点在消散,随着愈发微弱的呼吸声。简殊靠在她身上,数次站不稳要往下摔去,又数次死里逃生。
这是一处深坑,能站的地方不到一平,不到一米外是深不见底的巨坑,或许也不是坑,不知是什么,她的手机落进了里面,没有声音,黑洞洞的,让人窒息。
一场雨后,巨坑的边缘被雨水软化,她们能站的地方再次缩小。救援能否找到这个地方,她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会否有野兽出没,都是未知数。这是第一次,她们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
“抒抒,”简殊的声音忽地响起,她虚弱到令抒需要挨着她的脸颊才能够听清她的话,“我真的有些撑不住了,要不你再试试,搭着我上去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我搭着你真能上去吗?我搭着你上去,我还有脸活吗?别说这些,我们没出去,姚姐会让人找的,只是时间问题,”她慢慢说,“而且,如果原原把消息送到我爸那儿,他会有办法的。坚持下去好吗?咱们才多大年纪呀,好多事儿没干呢!”
简殊轻轻说了一声好,令抒伸手将她往自己身上搂。
现在连一点儿月光都没有,令抒看不清脚边的情况,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下了雨,万一呢,万一她们脚踩的地方并不结实呢?来之前上网查过,渠灵山往西有部分并非土山,而是岩溶地貌,但愿她们没碰上,碰上了,脚底下要是个洞也就罢了,要是已经溶蚀出地下河,她们就交代了。
不过应该没有河,她没听见水流声。
她不止对简殊说的,这些话也是对她自己说的。从前以为人在面临困境之时,最折磨的应当是身体的疼痛,现在她才知道,心理上的痛苦远胜身体的。对未知和失控的强烈恐惧会销蚀人的意志和对生的希望。
郁萍知很多年没有进山了,但他走山路的本领还有一二,两位救援队队员也很专业,三个人行进得很快,他的目标很明确,赌一把。
意识到他要往禁区的方向走,救援队拦住了他,“郁先生,您考虑好了吗?要不要等……”
“等不了,”他脚步不停,“这边的防护十几年前不是很好,如果一直没有改进,她们不知道,会把命搭在这儿。”
两人面面相觑,看他已经往前走出七八米,连忙跟了上去。手电筒的光照不够亮,耳边是脚步声、水流声和时不时传来的嚎叫,郁萍知不由得有些发冷。
方才不曾责怪带队老师和危仪然那个手下,现在却隐隐腾升起了一股怒火。为什么没有做好进山之前的准备?该带的自救设备为什么没有带齐?为什么让两个女孩子单独行动?为什么在山里不保持好联系?一系列不管有理无理的质问在他脑海中跳出来,直到他听见一声“救命”。
他愣在那里,像是刚活过来。
脚踩落叶和树枝的声音嘈杂中一起一落,不像是数次迅猛蹿过的不知名野兽,令抒才用上衣的装饰绳将简殊绑在自己身上,又将自己的手捆在树根上,终于在意识涣散的前一秒,睁开眼睛,看见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
她的双腿由麻木变得发颤,“这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