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帮你上药。”
容辰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却在看到她摊开的手掌时顿了顿,周身的气质刹时间沉寂下来。
慕涵看着他,没言语,任他仔细地为她清理掌心的血迹,涂抹药粉。
她太清楚他的脾气,
若一昧僵持,在长公主府闹大了动静,于她无益。
于是两人安静对坐着,倒是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为何要这样?”容辰先一步打破了平静。
慕涵疑惑地问道:“哪样?”
她这次可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真的真的不太清楚容辰指的是什么。
毕竟今天宴会上的事情千回百转,她刻意为之的事情可不止一件。
而容辰静静地看着她,手上擦拭的动作未曾停顿。
过了片刻,他又问道:“你为何要故意自伤?”
问这句话时,容辰擦拭血迹的力道大了些许。
他感受到了指腹传来的湿润微凉的触感,那是渐渐干涸的血渍,蹭在他皮肤上却像烛泪一般烫人。
北境的弓弦远不及京城贵族所用的精致,看她手上生出的茧便可知。
即使慕清胥在弦上动了手脚,也不至于伤到她。
她是故意弄破了自己的手。
心里升起朦胧不清的怒意。
明明在北境磨练了三年,怎么她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喜欢赌气?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晦涩不明。
慕涵却是带着几分惊奇看着他,“你不知道?”
容辰的脑子比慕清胥好用太多了。
她非常清楚,今天她谋算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既然他都知道她是故意弄伤自己,还能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给长公主和郡主一个台阶下啊。
今天和郡主的这场比试,她有意控分,确实是存了几分意气用事的心思,难免长公主心里不怪罪。
但是如果她因此伤了手,事情的性质又不一样了。
是她慕涵好胜心过剩、弄伤了自己,长公主和郡主大可以借此机会展现自己的大度,“原谅”她的小心思。
所以,她上场之前对慕清胥说的那声“谢谢”,是真心的。
不然她还得发愁怎么帮长公主府找场子呢。
“你在北境,时常打猎?”没有接她的反问,容辰乍又问了一个有些突兀的问题。
慕涵没懂他为何突然变了话题,但还是很随意地敷衍道:“对啊,不然吃什么。”
“你的射艺很好,比我厉害。”
慕涵愣住了,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给全身披上荆棘,时刻防备紧绷,生怕对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刺你一剑,可结果对方却只是摸摸你的头,夸你做得好。
她看着容辰,轮廓分明,剑目星眉,一如既往地沉稳内敛。
这般好看的人,也不怪她当年一厢情愿。
而容辰低头认真地看着她手上已被擦净的伤口,而后将沾了血污的帕子仔细叠起,转而又给她涂起了药粉。
“你和慕婉,怎么一直没成婚?”
这下轮到慕涵发问了。
她确实好奇。
他对慕婉明明那么好,他在慕婉面前笑得那般温柔,便是对一起长大的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三年前她将去往北境的时候,看着他们那副郎情妾意的样子,当真是以为他们好事将近了。
容辰却仿佛涂药涂得过于认真以至于出了神一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待将药粉细致地抹匀之后,他又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缠上绷带。
柔软的布料在她的指尖一圈一圈地缠绕着,而后是掌心。
缠好之后再打个结。
他系的结也精巧秀气,完全不像是从军之人的手所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很久没系过这样的结了。
这个系法还是他为了哄她特意学的。
慕涵小时候有一次爬树摔了下来,破了块皮,是容辰给她包扎的伤口,结果却被她嫌弃他包扎得太丑。
那天小姑娘哭得跟什么似的。
明明从树上掉下来摔疼了都没哭,却对着他系好的绷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他回去之后拿着书房的盆栽枝子练习了好几日,方才试出比较好看的结。
慕涵也是想起了往事,不由有些愣神。
年少时的真诚以待,虽然不甚温柔热络,但也足以让少女心动。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忽然多了几分认真,于是再次提醒他。
“我还没有想好答案。”容辰系好绷带,抬眸看向她,眼中并无多余的情绪,语气也是冷冷淡淡。
慕涵对上那双眼睛,清醒过来,不由失笑。
是她失了分寸。
既然决定要放下,就不要心存幻想了。
“回去记得换我上次给你的药。”容辰嘱咐了一句,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知道了。”慕涵的声音低的几乎叫人听不见,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过了一会儿,侍女来到屋外,从步履声能听出些许匆忙。
“慕小姐,给您的茶拿来了。不好意思,我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
“不妨事。”
慕涵冲她微微一笑。
“刚才慕夫人派人传话说,您受了伤,也不便接着参加宴会了。她在马车上等您一同回去。”
“我知晓了,还有劳姐姐带我出府,我不大熟悉这里的路。”
“慕小姐客气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侍女福了福身,带着慕涵向外走去。
等上了马车,看到坐在那里面色沉静的慕夫人,慕涵客套地喊了句“慕夫人”,而后便坐在了侧边的位置。
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和慕夫人独处,只觉得生疏得厉害,人也不自觉拘谨了几分。
慕夫人看着她冷淡疏离的模样,心里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泛起一阵刺痛。
最终还是慕夫人先打破了车厢里的尴尬沉默,解释道:“你妹妹伤了脚,所以清胥带着她先行回府了。”
慕涵只是垂着眼,应了声“嗯”。
慕夫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些什么。
她时不时地轻掀窗帘,张望着外面。
慕涵正闭目养神,所以没有看见。
直到慕夫人喊了声“停车”,她才睁开眼睛,眼含询问地看向慕夫人。
却只听她吩咐马车夫道:“去前面的铺子买点卤味来,一样来一点点,要甜辣口的,再记得让店家多撒点芝麻。”
听起来只是寻常嘱咐的几句话,却让慕涵顿时鼻子酸酸的。
她别过脸去,不叫慕夫人看见她有些发红的眼眶。
“你从前最喜欢吃这些,不知道现在口味有没有变,如果不爱吃…那你…跟娘说说你现在爱吃什么,娘去给你寻,可好?”
说着说着,慕夫人的尾音也有些发颤。
慕涵听得难过,随即又是满心的委屈。
委屈劲一上来,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落。
好过分。
这个人如何能做出这番毫无芥蒂的模样,就好像过去的三年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此刻她倒是真心情愿慕夫人像慕清胥一样,爱便是爱,恨便是恨。
慕涵装作不经意地抬了抬袖子,擦掉了眼泪,但是哭这件事情就是很神奇,一旦开了头就难止得住。
慕夫人静静地看着她的小动作,眼睛也湿润了,心里酸涩难言。
阿涵小时候便是如此。
每次闹的时候都是干嚎,唯独真正想哭的时候反而使劲憋着眼泪,憋不住的时候也悄悄哭,不想别人知道,叫人好笑又心疼。
现在大了许多,有些小习惯还是一点没变。
婉儿就不一样了。
每次婉儿一哭都叫她想起来她没能陪在亲生女儿身边的那十四年,所以忍不住想多弥补点、再弥补点。
方才婉儿崴了脚的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落着,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所以,她心里是有些埋怨阿涵的。
虽然理智上,她知道阿涵今天做得相当漂亮。
相府的两位小姐并未犯下什么错处,却一个两个都在长公主的宴会上受了伤。
无论如何,皇家都是不占理的,圣上听闻之后想必也会出面宽慰慕相。
阿涵今日所做,对相府有利无害。
但她就是心疼婉儿。
十四年的骨肉分离,怎么补偿都不为够。
阿涵被他们娇养了十四年,本就该多分摊点。
她想着,阿涵心软,想着法子多哄一哄,她记忆里的乖女儿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