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鲛人缄口不言,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合上了眼。
它如此恐惧,三缄其口。
想必是有什么把柄握在那背后之人的手上。
许今朝心下一转。
“整日受人挟制终不是长久之计,瓶中你的族人整日只知厮杀拼搏,满心怨气和仇恨,”许今朝劝道,“难道你就想让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度过一辈子吗?”
它沉默良久,终于带着哽咽垂下眼眸,“……我没有办法。”
许今朝眼前一亮,一把拉过时临面对着鲛人。
时临瞪她,她当挠痒痒。
“你实力不够强没关系,认得他么?”
它迟疑抬眼,目光接触到时临的一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艰难地撑起身子,一步一步挪过来,溃烂的伤口拖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它好像不知道痛似的,颤抖着嘴唇,“时……时临大人?”
时临疑惑,“你认得我?”
它苍老如枯树般的面皮上难得僵硬地勾了勾嘴角,“数百年前在苍梧境朝觐时,曾远远瞻仰过您的英姿。”
“你是……鲛人族的族长花容?”
时临仔细回忆后,终于在记忆深处揪出一个与眼前之人容貌相去甚远的形象。
妖族朝觐,也是跟人界学来加强统治的方法,各族族长每隔百年就要去妖尊所居拜谒以示臣服,汇报百年来族中要务。
数百年前一面之缘,时临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那鲛人族长乃是女身,最喜欢以各色贝壳装饰,把自己的尾巴贴的五彩缤纷,笑得跟花朵一样。
而今再见,居然万念俱灰地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一个狭窄昏暗的地牢里,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折磨的不成人形。
似是多年无人唤过她的名字,花容甫一听到这称呼,甚至有一瞬的迷茫。
“时临大人好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老婆子的名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时临问道。
花容慢慢委顿在地上蜷成一团,似乎这样才能带给她一些力量说下去。
“鲛人族族微势弱,向来依附南海龙族谋生,年年给龙族上供以求庇护,我在位五百余年,一直太太平平,直到……”
花容面容开始扭曲,带上恨意。
“直到龙族族长戚沣离族出走,龙族大乱,各长老心怀鬼胎,皆在肖想族长之位,听闻那是一阵腥风血雨,可是后来加冕典礼上我见到的竟是个女妖,听闻那是老龙王的填房,一个蛟族,她叫黛蝉衣……”
黛蝉衣?作为一个外族,还是女身,龙族势力盘根错节,怎会允许一个外族女妖堂而皇之坐上龙族族长的宝座?
许今朝眼中带着疑惑与时临对视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有同样的疑惑。
“起初我是欣喜的,毕竟妖族境内很难见到修女身的族长,故而有心与其亲近,她也显得特别亲热,三天两头就跑来我族中与我一起挑选贝壳和口脂,我自小便没什么好友,自是视她为至交,连族中进出封印的口令也告诉了她,可是那一日……黑压压的龙族大军,夜潜入我鲛人领地,一夜之间,将我鲛人族一千余口屠戮殆尽!”
“只余下几个法力高强的活掳走,连我也给生折断了尾,废了法力,丢进这地牢里来……”
花容目眦欲裂,字字泣血。
这骇人听闻的事一时让二人不知作何反应。
“我族世代栖于海洋,势单力微难以立足,只求平平安安,从未与他族起冲突,为何……落得这个下场……”
许今朝的喉咙哽住,这痛楚仿佛如此熟悉,好像是在何处她也曾经历如此锥心之痛。
崇尚和平不爱纷争,也从未伤害任何种族,只因为势单力薄就要任人鱼肉,凭什么?
“那……你可知他们为何会浑身黑气,不辨善恶地攻击旁人,且鲛人歌声充斥着无边怨怒?”许今朝问道。
花容思索片刻答道:“其实我并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力量,只隐隐听黛蝉衣提过几回,她说那力量有……创世之力,可助人实现内心最渴望的事情。”
“创世?”
哪有这么邪门的东西,且那力量至阴至邪,创哪门子的世。
“对,她说获得力量可以实现梦想,成就大能。”花容点头。
时临眉眼染上煞气,嗤笑道:“可笑,寄情于旁门左道成就什么所谓的大能,这么热衷于跟在人屁股后面捡剩的,垃圾都比她光明磊落。”
也许是想到如今用旁门左道成仙成佛者如过江之鲫,他又蹙着眉闭上了嘴。
仙界虽在九重天之上,可古往今来都是人妖两界梦寐以求之处。
自数千年前古神陨灭之后,天道便降下神谕,此后再也不会有神飞升。
所以仙就成了所有人狂热追逐的至高境界。
成就大能,也就是飞升成仙。
那九重天之上有无上尊贵和修道巅峰。
奇的是这仙班不问来路善恶,只要修行之力足够极致,人妖魑魅皆可飞升成仙。
故而不知有多少人走歪路子,杀妖以夺取内丹为己所用者有之,屠城以积攒怨力者有之,更有甚者民间还有吸取灵魄可增长法力的传闻。
许今朝严重怀疑时临这个垃圾是在说她,很敏感地瞪了他一眼。
时临:“?”
“花族长,那你知道该如何出去吗?”许今朝兀自问道。
花容的眼神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态度几乎是在恳求。
“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大神通的人,我已是将死之相,唯有一件事相求,若是你们可以答应,我就帮你们出去。”
许今朝了然道:“瓶中结界已在我袋中,我可以答应保下你的族人。”
花容眼中浮现出感激,那张已然颓废了不知多少年的面皮终于最后绽放了一次光彩。
她浑身骤然散发出光亮,笼罩着一层七色光晕,口中逸出低声的吟唱,缥缈如烟,仿若天籁。
一道亮光直冲屋顶,在屋顶结成一个咒印,仿佛是度化了整个地牢一般,这地牢肉眼可见变得透明。
眼前显出的景物让他们都愣在了原地。
游动的鱼群、嬉戏的海龟、舞动的水草,一缕光透过幽蓝的海水照射在地面上。
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珊瑚礁所包围起来的宫殿。
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石柱高耸入云,檐上细细密密刻着龙首高昂、仿佛顷刻间就要飞扬盘旋的龙身纹路。
花容施法后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地瘫在地面上。
看到这场景,却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这是海底……”
她喜极而泣,伸出手去触摸那海洋结界,伸手便能触到路过的游鱼。
她好似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溃烂的鱼尾轻轻一抖,整个身体便游弋进那群游鱼之中。
鲜血缓缓蔓延在幽蓝的海水之中,如鲜红色的丝线包裹住了幽深的海洋。
她的腹中逐渐发出歌声。
那歌声空灵而悠扬,仿佛从深海中传来,又像是从天际飘下,它不像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海浪与风的合奏,带着海洋的深邃和神秘。
那歌声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故事,有悲伤,有欢乐,有对自由的渴望,也有对束缚的哀怨。
随着歌声飘扬,她的身形也开始消散。
“谢谢你们,让我死前还能看到……我的家……”
她眼中含着泪水,脸上却带着幸福的微笑。
如一阵风缓缓飘散在空中,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
“她终于解脱了。”
目送那飘散在空中的碎片,许今朝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可是撑了半天,嘴角又垮了下去。
时临眸中没什么情绪,只是低声道:“走吧。”
许今朝不会避水术,看着那结界正准备捏一把鼻子一鼓作气游过去。
刚要接触到结界,就被一把拎了上去。
“你想死别在这找事,”时临拎着她的后颈脖子凉凉道,“此处乃是南海海底,你以为当你们家门口水塘啊两三米深。”
许今朝自知理亏,不敢多说话,只谄媚笑了笑,“还是时临大人想得周到。”
时临一听她这句话,脸更臭了,“闭嘴。”
她生平第一回奉承人还碰了一鼻子灰,摸不准这祖宗脾性,只能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那宫殿大门竟还是用贝壳铸就,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的海底广场。
广场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龙形雕塑,浑身漆黑,龙身盘旋,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直冲云霄。
只是刚看了一眼,时临就眉目一凛,下意识覆上她的肩膀。
刹那间他们两人身形隐去,不见踪迹。
只见那广场之中,简直如同集市一般热闹!
熙熙攘攘皆是叫卖之声,挎着篮子的女身龙妖,要糖吃的小龙孩,还有在广场中自由游弋的游鱼、海马、乌龟……
人人脸上身上都是一片祥和之气,完全不复那地牢和结界之中的惨状。
说此处是世外桃源绝不为过。
“这里……是龙族?”许今朝难以置信地低声惊叹。
他们绕过那熙攘热闹的广场,顺着贝壳珍珠母搭成的阶梯拾级而上。
一进那大门他们就险些和一群匆匆而过的龙妖撞上。
只听他们叽叽喳喳小声嘀咕:“人界成亲都有什么礼节和习俗啊?”
“不知道啊,族长要的也太急了些。”
“嗨呀,那郎君听说不大愿意,至今还被锁在族长寝卧之中。”
“也许是觉得早些办事免得夜长梦多吧……”
他们摇曳着龙尾往远处去了。
成亲?
许今朝与时临对视一眼,达成了某种默契。
随着时临放在她身上的手微微发出光亮,许今朝手中结印,心中默念口诀,竟是缓缓幻化成了一个女身龙妖。
她冲时临眨了眨眼,就非常自然地跟了上去。
时临放在半空的手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放下了手。
那手垂在身侧,甚至还晃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