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易逝,红颜空老。
易归迁不知自己在这黑漆漆的狱中待了多久,只是见肩头的发又长了一寸。且狱卒近日饭菜好了许多,便估摸已将近年关。
自她被关在此,这些时日里天牢内惨叫不绝,她虽被关的偏僻,可仍被吵的心神不宁,想来是朝堂上不肯顺应新帝的旧臣被捉来折磨。
宦海浮沉,改朝换代站错队遭灭门的官员比比皆是。
皇权之下,焉有公平。
若非李辞年,恐怕自己也已人头落地。
毕竟李辞渊那样小心眼的人是容不得自己这个四弟媳的。
几日里她想了又想,终是下定了决心。
“来人,我要见长乐公主……”
此时李辞年方下朝来。
这三月里蔺无忧为了不招致李辞渊怀疑,先以新帝登基、后宫管理不力为由选了一批女官入宫,自然而然这份差事便由李辞年把控,而后蔺无忧趁机借政事向李辞渊发难,是以李辞渊一气之下便将李辞年提入前朝。
这些也少不了背后揣测人心的李琉风。
她曾问李琉风,若是皇帝遭难,却仍不愿招她入前朝瓜分权力呢?
毕竟天子之位,高处不胜寒,坐上那个位置便六亲不认,风声鹤唳。
李琉风道“李辞渊事事有姐姐帮衬,如今虽是做了皇帝,却也是离不了姐姐的,并且再埋上几个陷阱,他不敢信旁人,便只能信姐姐。”
果然,蔺无忧才一发难,李辞渊便屁颠屁颠的寻求李辞年助力,毕竟这是为了他肯委身李呈的皇姐,他再信任不过。
是以,李辞年入前朝之事无半分阻碍,顺顺利利以公主之身参政前朝,位列一品。
李呈亦因着李辞年手握实权而心生忌惮。娇花惹人喜爱,带刺也可容忍,可若是这刺太尖太利,以致于杜绝他摘花的念头,他便要想方设法的毁掉这般的存在。
故而李辞年不得不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于他,做个贤惠体贴的好妻子,做个无私奉献的好阿姐,做个清廉正直的好公主。旁人眼里风光无限,实则只有自己心知八面来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明枪暗箭,时时小心,步步谨慎。唯独在李琉风面前能得半分松懈,喘一口气。
她们都是不甘心的人……
在汪洋的浮木上渴求风平浪静,期盼云开雾散。
如此这般,累的魂魄都已麻木,她心里偷偷日夜不断的思念天牢中的人,却始终不敢再去面对那人的冷淡。
可今日方下朝便听人禀告易归迁要见她。
她喜出望外,便迫不及待的去了。
走过天牢狭窄逼仄的甬道,拐了几道弯后来至在天牢最深处的牢房前,只见缩在黑暗里的人,佝偻,憔悴,麻木。
心心念念的人同自己内在的魂魄一样腐朽,李辞年觉得好笑,眉眼一弯,眼里热泪被挤出眼眶。她故作不在意的默默低头抬手,极轻极快的拭去眼角那一滴泪,而后走到了牢房前。
透过铁栅那极小的缝隙,胆怯的开口问“你寻我何事?”
里面的人缓缓抬头,她早已嗅到李辞年带来的香风,只是因不知如何面对于她,故而抬眸扫了她一眼后又将头垂落下去,她道“我有孕了。”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般,李辞年瞬时僵在了原地,紧而身形不稳的往后趔趄了几步。
内里的易归迁仍诉说着“或许是被关在此地的缘由,胎儿长得慢,如今才显了出来。”
李辞年深吸了口气,手脚发凉,嗓音哽咽“你寻我便是要我为你求情留下这个孩子?你该知晓新帝登基断然容不得这个祸害!”
……
“若是你非要强留,我也只能将他囚禁庄园,派人严加看管,若是哪一日皇帝觉得不安,他也活不长久。”
与李辞年的激愤不同,易归迁只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待李辞年说完才慢慢道“殿下误会了,罪臣只想求一副堕胎药。”
李辞年诧异的瞪着眼直直的望着她。
于情于理,分明易归迁愿意堕胎她是欣喜的,可又不禁难过,连亲生骨肉尚且如此绝情狠心。心悦这样冷淡的人——李辞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笑话,自顾自的迷恋,妄想,却终其一生都无法走进其内心。
“好。”她咬咬牙,命人去取堕胎药,自己则坐在狱中不甚干净的木椅上,与易归迁隔着铁栅相对。
初初她仍是贵气庄重的长公主做派,气势迫人,让人不敢近前。可随着光阴流逝,她累的倚靠在了污秽的木椅间。
她揉着眉心哑声问“你为了易家,上战场,嫁皇子,舍生忘死,累么?”
易归迁不答。
李辞年也觉得无趣。
再多的情意,对着一块冰,一个木头,无非是自讨苦吃。
她低头摆弄着自己多日不曾打理的指甲,觉得其中一个长得不够美,一用力,竟连带着皮肉也扯下来了些许,鲜血冒出,她垂手任凭血珠低落在地。
而后又扶额不禁苦恼如何在军械司安插自己的心腹。
烦乱间只听得一道声音唤她“殿下,手抬起有利止血。”
李辞年一时尚未从思绪中抽离,有些茫然的抬眸,正对上那双冷淡的眼。
在她的注视下,那道视线复而垂落,冷硬端正的身姿落寞,疏离的像是辟谷的方士。
天牢宛若一座活人墓,无一扇窗,一扇门,一株草木。有的只是半死不活的人,三尺厚的墙,皮鞭,镣铐,鲜血。
李辞年难以想象人是如何待在这种地方的。
她与易归迁之间终归隔了太多。权势,纲常,志向……连话都搭不上一句的人,如何成双成对。便如此刻隔着一道铁栅,里面是昏暗脏臭,外面是花花世界的入口。
“阿姐,这堕胎药我亲自为您送来了,身边人不忠心,阿姐需好好管教才是。”
低矮黑暗的甬道里走进一个桃红鎏金的身影,身后跟着两个婆子,手里捧着衣衫被褥。
李辞年淡淡的扫了一眼,道“知晓了,你倒是有心。”
李琉风笑笑,命狱卒打开了牢门。
暗红的金漆珐琅瓷瓶,只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生惧意。易归迁却面不改色,将内里的苦汁一饮而尽。
两个婆子手脚麻利的将这间小牢房收拾干净,李琉风站在易归迁的身边,李辞年仍坐在外间的木椅上,三个人陷入了沉寂的等待。
期间只有狱卒匆匆放下一桶热水,随后又逃一般的离去。
一盏茶过后,易归迁捂着剧痛的小腹跪在了地上,疼的面色惨白,连连干呕,豆大的汗低落在地。
李辞年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原本止血的伤口再次滴血,从拳头缝隙中流了下来。
两个婆子将人架到木床上,一个紧按着易归迁的手,另一个取出银针为她止痛催产。
易归迁疼的青筋暴起,原本清淡的人此刻狼狈狰狞。
李琉风不忍再看,出去同李辞年站在了一处。
“阿姐心疼么?”
李辞年猛然松开了紧握的拳,满手的鲜血升出一股腥味,李琉风见状掏出手帕将仍在冒血的手指包的严实。
“阿姐,若来日乞颜赤纳南下,能与她抗衡的唯有易归迁。”
李辞年不禁扭头看了眼几乎昏厥的人。
这样的人能挡得住乞颜赤纳吗……
随即面露不屑冷声道“李戈将军宝刀未老。”
李琉风却不以为然“陛下会许这位姐夫家如此势大么?李戈将军乃衡国第一名将当之无愧,可他老了,很快就要被人遗忘,而日后衡国史书上千载流芳的必定是易将军。”
是啊,李戈老了……
纵使曾经万里封侯,封狼居胥,如今却也已走了十年下坡路。
可易归迁当真行么……
扪心自问,李辞年不敢信她。虽她战功赫赫,却始终不曾孤身统兵,朝廷不敢将战事交由一个女人,是以她只能做郎将,做副将,到如今的上将军,却仍不曾被委以重任。
以前那些人不敢给机会,李辞年亦然。她虽为女子不平,可当世女子论武功,天生气力便不如男子,若是勤学苦练也未必能登顶,终还是要嫁人生子,弃了一身本领。再论才学,四方书院内满满当当的皆是男子,女子难得名师指点赐教,才学谋略便也输了。
李辞年苦笑,笑得李琉风都觉得她苦。
“若有生之年能与乞颜赤纳交谈一番,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此话听的李琉风心头一颤。
李辞年却只想着,或许她心底的难题只有乞颜赤纳能为她解答一二,那样的天纵奇才,短短十年统一割裂战乱百余年的草原,或许只有这样的奇女子才能为她解惑。
李琉风也被这陡然一句乞颜赤纳惹得出神。
眼看归来将满一年,她也许久不曾见过乞颜赤纳,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样子。
衡国比之草原繁华太多,这京都内纸醉金迷,勾心斗角,让她迷失了自我。
她忘记了从前的懦弱胆怯,她心里一直有一团火,想要焚毁一切,她渴望权势,只想一步步的爬到这座城的高处,再也不用过那样求而不得任人作弄的日子。
她再回想那样辽阔的草原,干净的一望无际,遍地牛羊,夜里有玉笛凄凄,随风入耳。
乞颜赤纳……
救救我……
前路黯淡,后路断绝。
她只能蒙眼往前走,往上爬。
乞颜赤纳,你不肯救我……
那倘若将来我站的比你高时,我定要你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