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雷,劈天而来,京城少有的雨季,滴滴答答的下了好几日,下的人心情似乎也跟着发了霉。
胤祐双手负于身后,站在窗台前,望着烟雨蒙蒙的天空,静静的听完傅忆倾的汇报。
良久,他都没再作声,傅忆倾知道他是在思索事情,故而只是默默立于他身后,等着他的吩咐。
“这么说,风素问的下落不明?”
“是。事后,属下也派人沿江边寻了好几里地,都不曾见到踪迹。依属下估计,那条江,江水湍急,风姑娘多半是,葬身江底了。”
胤祐听闻,阖眸默哀了半宿才缓过神色,虽然风素问与他毫无瓜葛,但毕竟也是一条人命,况且她的性命安危更关乎着富察痕的好坏,胤祐不能多关心几分。
良久后,胤祐突然想起傅忆倾之前说过的话,方才只顾着替风素问感到悲哀,现在再回过头去想想,才发觉这事,疑点颇多。
“你说,前前后后共有三拨人去找过他们?”
“是的,属下离的远,具体他们说了什么,属下无法得知,但依属下猜测,前两拨人中,有太子的人马,而另一拨却不像是四爷的。”
“哦?继续说。”
傅忆倾挺了挺身板,又仔细将那晚的情形重新回忆了遍,而后才认真仔细的说道:“虽然离的远,属下却看的清楚,尤其是这种打斗的场面,究竟是哪一方要干掉哪一方,从他们的武器的指向来看,第二拨蒙面人显然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打算干掉第一拨人后,再抓走富察大人他们俩。只是,他们没料到,第一拨黑衣人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以至于数人忙于争斗时,竟让富察大人钻了空子,趁乱溜了。”
“以你的估计,这拨人是何人手下?”
“属下惭愧,只对大清军营中的人略有了解,所以,只能确定,那拨人并不是任何营中兵士。”
胤祐沉吟几分,像是自言自语道:“你又如何确定,这第一拨人便是太子的部下?”
傅忆倾抱拳又道:“也是巧合的很,第一拨黑衣人中那为首之人,正是多年前步军统领托合齐手下的得力干将。早些年,属下与其共事过,后托合齐因刑部尚书贪污案而受牵连,这才被罢了步军统领一职,这事在京中闹的沸沸扬扬,爷应比我更清楚。”
“托合齐?”
胤祐咀嚼着这名字,脑中想起了那年的令康熙震怒的一件贪污受贿案。那案件若论金额,其实并不算大,不过就是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步军统领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兵部尚书耿额受贿一千两。而就是这区区六千多两,竟让康熙帝判了重刑,将齐世武判绞刑,将托合齐判了凌迟处死,其余多人不是处死便是流放。
这件事在当时,真真切切的轰动了一时,大多人感叹康熙帝的狠辣判决,却只有真正知道其中内幕的人才明白,康熙帝之所以判的如此重,只是因为,早先皇太子胤礽曾与这几人潜通信息,并求托合齐等人,借助手中之权势,保奏他尽早即帝位。后,此事被康熙帝获知,对这几人更是怒不可遏。因而才有了借贪污案重罚的结果。
“这托合齐的部下倒也是胆大的很,看来托合齐的下场并没有震慑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一直在暗中帮着太子做事。”
“消息确切?”
“千真万确。那年步军统领托合齐被抓之后,属下这等不会讨好上头的人便成了散兵散将,无处投靠,而他,自那之后便失踪了,直到那日被属下再次见到,属下才去查了个究竟,这才知道,他一直潜伏在太子羽翼下。”
胤祐寻思了片刻,脑中快速的把傅忆倾汇报的事,做了个整理。按照他所说,第一拨人就是太子的人马,那么应该就是去抓富察痕的,而第二拨人马又是打算干掉第一拨人,再抓走富察痕,这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做法,倒是像某人的做法。只是有了第三拨人,让风素问心甘情愿的跟着走了,这就可以肯定,老四的人必然第三拨人,那么这第二拨人又究竟是谁的手下?
趁乱打劫,必然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而放眼朝中,想在太子与老四手中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无非也就那么几个。
胤祐虽依旧不确定那人是谁,但大概却也能锁定个范围,只是,这件事,牵扯甚广,他作为一个中立的人来说,还是选择沉默,才是上策。
“这些事,无需知会第三人了。”
“这个,属下明白。”
“另外,风素问的下落,继续派人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胤祐交代了几句,这才想起富察痕,又问道:“他呢?身体状况如何?”
“他?”傅忆倾顿了顿,这才明白胤祐问的应该是富察痕,于是回禀道,“从江中救起后,虽然高烧了几日,但身体无大碍,只是,醒来后,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整日整日不愿说话,只死死的盯着风姑娘留下的绣花鞋。”
胤祐似乎早已猜到富察痕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自己于此事也是无能为力,因而也是不知该如何做才是对他最好。思前想后了许久,才交代傅忆倾说道:“去准备准备,明日我随你走一趟直隶郡。”
又下了整宿的雨,窗外院落中滴答了一整夜,吵的人无法入眠,而坐在屋门外门槛上又度过了一夜的富察痕,似乎丝毫未受夜雨的影响。
这已是第几夜夜不能寐了?他自己都忘了。满脑子记得的事,除了风素问出事前的那个夜晚,就再无其他了。
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本不想为了个女人落的如此落魄潦倒,可心中的痛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若不是自己的大意,让风素问独自见了四福晋,也许她就不会死;若不是自己的大意,竟然半夜睡着了,也许她就不会死;若不是自己的大意,那夜见风素问哭的那么伤心也没好好安慰她,也许她就不会死。
太多的懊恼,充斥着富察痕的内心,就像吐着白丝的桑蚕,每一次的悔恨如同一根蚕丝,紧紧把自己裹在其中。
他承认,在情感上,他懦弱了。这般作茧自缚的日子,已吞噬了他坚定的决心,摧毁了他昂然的斗志,他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不想说。如果可以就这么静静的死去,那他也是愿意。至少,他可以不必活在日日的痛苦之中了。
手中的绣花鞋,已被他捏的不成原型。他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看着,睹物思人。风素问何尝狠心,竟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不留给他,独独留下的这双鞋,其实也不是留给他。
傅忆倾说过,这双鞋,她留在岸边,不是为了留给富察痕作念想的,只是想告诉所有人,曾在那江岸上投江自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想要追捕的风素问。她的死,是要告诉所有人,别再费心思了,身前,大伙抓不到她,死后,她也要做个自由的鬼。
越是这样的事实,富察痕的心越是难以接受。如今除了这双镂空的绣花鞋,富察痕能缅怀的也只有她最后的遗言了。
那条沾了风素问鲜血的布条,富察痕无法想象,当时的她是以怎样的心境去写下那几个字,是绝望吗?是死心吗?还是意志坚决的赴死之心?可无论是哪种,通通与自己无关。她的一生,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又何时属于过自己?
富察痕从怀中掏出那块写着血书的白绸,字迹清晰,一笔一顿间不无透着决绝,而血红的几个大字,富察痕每看一次,便觉双目被灼伤似的痛。
眼眶中,渐渐湿润起来,富察痕强忍着哽咽,低下头,双眸紧闭,想把眼眸中那湿漉漉的东西用力拧干。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骤然呈现的那双鞋,默默站着。如此熟悉的白底皂靴,富察痕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归属,当他缓缓抬起头,看到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时,这么多日来积蓄的情感,再也隐忍不住。他颤颤悠悠的自门槛上起身,却是直愣愣的跪在了胤祐的面前。
当日,他是用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离开胤祐,去守护风素问的,可到头来,想守护的人未能被守护住,而这个被自己放弃的人,如今却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愁眉不展。
是啊……竟然是愁眉不展,他的主子竟然会为了自己愁眉不展,是失望吧?失望他这个谙达竟然如此没用,竟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胤祐走了几步,在他身旁席地而坐,一手自腰间取下那壶陈年佳酿,一手将两只酒盅搁在地上。他斟了满满一杯,举杯却是撒下地上,又斟满,又倾倒,如此重复了三次,而后才听他清冷的说道:“你若执意如此,她泉下有知,还能安心吗?”
富察痕不言不语,胤祐的话,确实触动了他的心,可那切肤之痛,教自己又如何放的下?
胤祐又斟了一杯,亲手递给了富察痕,“你可以救无数个身陷囹圄的风素问,却唯独救不了一个决意赴死的风素问。”
“主子……”富察痕终于有了些反应,却是泣不成声。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若她宁愿就死,也不愿随你远走天涯,那么,你最后能为她做的事,除了成全,别无其他。”
富察痕暗暗低下头,成全……是啊,他除了成全她还能做什么?从认识风素问至今,自己的人生不就是在成全她吗?他从来没有要求过风素问为自己做过什么,他只要她好好的,自己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可是如果有一日,她觉得死才是解脱,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要微笑着成全她?
这样的道理,说起来很残忍,可在富察痕看来,确实如此。他在风素问的人生中,从来都是一个配角,一个只要看着主角开心自己就会开心的配角。
接过胤祐递来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这一生,他也轰轰烈烈的爱过,虽然结局不那么美好,可也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感情了。正如当日,自己选择离开胤祐决定保护风素问之时,他也做了另一个决定,这辈子,只要风素问不再需要自己,那么他一定会离开她的身边,绝不给她带来半点困扰。
如今,结局虽然惨烈却又是大致相同,风素问确实再也不会受到威胁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为难她了。而自己的任务,纵然再不舍,也该终结了。
富察痕跪着转身,认真的朝胤祐三叩首,“奴才愚钝,多谢主子提点。”
胤祐扶起了他,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富察痕走了几步,盘腿席地而坐,主动取过酒壶斟了两杯薄酒,端起其中的一杯递给胤祐,“主子若不嫌弃,奴才这后半生,便只为主子一个人活了。”
胤祐接过酒盅,却是笑了笑,“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风素问一个女人。”
富察痕摇了摇头,回答道:“感情这东西,碰过一次就够了,奴才虽不是深情之人,却也想一辈子心中只惦记一个人。”
胤祐不再作答,富察痕的个性他是了解的,有时候固执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他。若是他觉得余生能活在对风素问的追念中也是一种幸福,那自己又何必去否决他呢?
风素问的葬礼简简单单的在直隶郡的郊外操办了,富察痕亲手挖了个坑,将风素问的衣物埋到了里面。这一个简易的衣冠冢,想来风素问也不会介意,而富察痕想的,也无非是在这个世间还能找到一丝风素问曾经活着过的痕迹。
富察痕攥着手中的血书布条,犹豫着要不要也随之一起入土,胤祐却在这时看到了那上面写的几个字。
“这是她身前最后的话?”胤祐问道。
富察痕又再看了一遍,“是啊。心已决,意无悔,勿念,勿怨。我现在才明白,她这是不需要我了,当时就算我拦得住她投江,也拦不住她就死的决心。”
“她最后见的人是四福晋?”
“是。她说是四福晋,所以我才放心的让她去了,谁知道……四福晋千里迢迢的赶来,竟是要逼死她。”
“恨么?”胤祐盯了一眼富察痕,他消极的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丝敌意,应该是冲着四福晋吧。
富察痕握着布条的手,紧紧攥着,风素问的死,他可以看淡,可这逼死她的人,他却无法不咬牙切齿的恨着。
胤祐看着他,又看了看风素问最后的那几个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倒觉得,风姑娘最后的话,应该在是劝慰你,知道你会惦记她,所以让你勿念,知道你会因此记恨他人,故而让你勿怨。”
富察痕诧异的望了一眼胤祐,不想他竟是这么理解风素问的话,他一直以为那句“勿怨”是在说她自己,宁愿舍弃性命也无怨无悔,不料被胤祐这么一解释,倒更说的通了。风素问的一生都是善良的,即便死了,也不会责怪他人,自然,她也不会希望自己去责怪逼死她的人吧。
如此一想,富察痕心中那仅剩的一丝恨意竟也不知不觉的消退了。最后再看了一眼风素问留下的遗言,而后将它也一起埋入泥土中。
胤祐在一边静静的站着,看着他亲手将那低矮的坟墓一手一手的堆起来,而后,又将那块刻着他心爱人名字的石碑扎扎实实的立在墓前。
胤祐取过香烛,在风素问的坟前认真拜了拜,富察痕感动的以未亡人的身份还了礼。随后,二人一起收拾了妥当,这才离开了直隶郡。
回京后,富察痕依旧做回了他的护院一职,虽然已不再那么伤痛,可眉宇间那一丝淡淡的忧愁,却始终挂着。
那一日在书房中,胤祐跟他提起当日在密林中的几拨人,富察痕事后每每想起也是觉得怪异,两人分析了许久,始终对第二拨人摸不清底细。
“奴才总觉得,第二拨人可疑,原先一直以为是四福晋派来营救我们的,现在想想,怕是派来追杀我们也是有可能。”
“追杀?”胤祐听着他的分析,有些好奇。
“依奴才看,完全有可能,正是因为没追杀成,这才后来又派人来带走风素问,也不知道她俩私下说了什么,想来总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然好好的活人怎么就被她逼死了?”
“四福晋要杀风素问?”胤祐觉得这个可能性虽不大,却也是有可能,毕竟风素问的存在,总是威胁着胤禛,若是为了心爱人之故,痛下杀手,也不无可能。
两人正说着,屋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一个身影闯了进来,“你们胡说。”
两人回头一看,来人正是毓沅,也不知她在屋外听了多少,只见她一脸怒气的反驳道,“你们冤枉人,我姐姐不可能会杀人。”
富察痕本不是会迁怒他人的人,虽然心中对毓秀依旧有敌意,但他也不会因此而记恨毓秀的妹妹,可当他见毓沅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指责他俩冤枉人时,一时激动,便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怎么冤枉人了?是我亲身经历的事,难道还会有假?”
毓沅被富察痕反问的哑口无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激动的与他们对质,她只知道,自己的亲姐姐毓秀怎么会是凶手呢?毓秀那么温婉的人,怎么会是处心积虑的凶手呢?
“那你说,我姐姐与风姑娘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派人杀她?”
“那是因为……”
“住口!”
富察痕刚要解释,却被胤祐出言制止。显然毓秀与风素问之间的关系,毓秀并没有告知毓沅,她这么做无非也是不想把这些丑陋不堪的事实告诉天真无邪的妹妹。在胤祐的心里,纵然毓秀有千万种错,可在保护毓沅的事上,她没有任何错。
只是,胤祐更担心的是,毓秀的保护是否能坚持到底?是否能一辈子不在毓沅身上寻找有利于自己的地方?
胤祐的阻止,在毓沅看来,更像是心虚而不敢吐露真相,她转向胤祐语气僵硬的质问道:“为什么不让他说?”
胤祐凝视了她一眼,冷冷的回答道:“朝中的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借口!”
胤祐不再反驳,只是皱着眉头的望着毓沅,事实的真相就是那么残忍,既然毓秀没有让毓沅知道,那么自己也不会去挑破。有些事,被瞒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话啊……沉默是什么意思?默认了?默认了诬陷我姐姐了?”
“毓沅姑娘,你……”站在一旁的富察痕,见他俩的状态越来越僵,想替胤祐解释清楚,却又明白胤祐刚才制止自己的意思。一时间,他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毓沅看了一眼富察痕,咬着樱唇,再三看着胤祐,眼前的人是她深信不疑的男人,可是他在诬陷的却是自己最亲密的姐姐,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究竟该相信谁?是该由着胤祐去指责自己姐姐的过错,还是该替姐姐争辩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说啊……说你弄错了,说我姐姐不是杀人凶手。”
胤祐沉默再三,心中却反复琢磨着,要不要让毓沅趁早看清毓秀的真实心思?虽然毓秀会保护毓沅没错,可万一有一天,为了胤禛而需要用到毓沅时,毓秀她还能一如既往的坚持自己的初衷么?或许,让毓沅早一天看清事实,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些,他掷地有声的开口否决道:“我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