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午后,胤祐自宫里回府,便听管家说格格吵着不愿午睡,已经闹了半个多时辰了。
胤祐一听,眉头便紧皱起来。富察痕瞧见他的模样,顿时替苏苏担忧起来。果然,胤祐没有回书房便直接去了云岫阁看苏苏。
一路上,富察痕恨不得立刻找个侍女或侍从赶紧抄近道去云岫阁知会苏苏的奶娘,免的胤祐一时怒下,苏苏又吃不了兜着走。
可惜,胤祐似乎看透了富察痕的心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要是再这么是非不分的包庇她,以后就休想再见到她。”
富察痕讪讪的低头不敢再言语,可心中的担忧之意却越发浓烈,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挺喜欢这个小格格,或许是怜悯她的身世,也或许是缅怀已故玉福晋曾经对自己的照顾。
总之,在府里,他对苏苏可是百依百顺,就差苏苏说,我要你的人头玩,他就自刎割下头来交给她了。
胤祐到云岫阁时,奶娘正哄着苏苏午睡。苏苏却捂着耳朵使劲摇头,一边还大喊大叫着:“我不睡,我就不睡。”
胤祐才入屋,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屋内两人便留意到他的出现,苏苏一见到胤祐,顿时止住了呼叫声,噤若寒蝉,还一脸惶恐的望着他。
她阿玛不是出门了么?怎么今日这么快就回来了?苏苏的小嘴撇了撇,心下害怕的不得了。
虽然只是小孩,可苏苏的脑中精明的很,谁会对自己凶,谁会怕自己,她分的清楚的很。
奶娘见胤祐不吱声,也是着急的很,忙替苏苏解释道:“格格平时都挺听话的,今日是特殊。”
“今日有什么好特殊的?”胤祐沉声问道。
苏苏一听胤祐这声调,便知道她阿玛马上就要发火了,趁着他还没发火之前,赶紧先哭上前,一边还不忘委屈的说道:“我要额娘哄我睡,我不要奶娘。”
胤祐楞了楞,这是她出生之后第一次提起自己的额娘,他知道定是有人在她面前嚼了什么舌根,这孩子才会有那么大反应,他自己的女儿他了解,虽然平时顽皮了些,但本质上还是个懂事的孩子。
苏苏一边哭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胤祐的表情,在胤祐的调教下,她是越来越精明了,知道要看着胤祐的脸色做事才是对的。
胤祐却没理会她,只顾着询问奶娘:“是谁在她面前乱说话了?”
奶娘当然不敢隐瞒,但也不敢在他人背后乱说话,只是解释道:“午膳后,格格在院子里玩耍时,碰到了福晋和徐嬷嬷,许是她们提到了玉福晋什么,格格便听进去了,回来后就一直闹脾气。”
奶娘说完,仍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格格大概是想额娘了,奴婢再哄哄她就好了,贝勒爷别生格格的气。”
苏苏听奶娘在替自己开脱,双手捂着眼睛,留了几点缝隙偷偷看着胤祐,她不知道奶娘的话能不能让胤祐消气,万一胤祐还是很生气,她也得提前防着点。
胤祐听了奶娘的话,沉默了很久,只是盯着苏苏的眼神不曾撇开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并且深深沉寂在其中。
犹豫了好久,他才迈开步伐朝苏苏走去,苏苏看不透胤祐此刻朝自己走来是要干吗?是要凶自己还是骂自己,吓的她连连后退,缩到了床角落。
胤祐走至床前,看着苏苏这么害怕自己,也不再靠近,只坐在了床沿边,轻轻的问道:“苏苏想额娘了吗?”
苏苏实在不习惯胤祐这么温柔的对自己,若是以往,他肯定要先狠狠的批评自己一番,然后再好言安慰自己,而今日却跳过了前面一步,她有些吃不准,到底要怎么回答才对。
胤祐见她不答,也不再追问,只是继续问道:“阿玛带你去找额娘好吗?”
这一句话惊到了在场所有人,明事的人都知道玉福晋都过世五年了,胤祐又要带格格去哪儿找她的额娘。
而苏苏幼小不懂事,自然不会多想,听胤祐说要去找额娘,顿时欣喜不已,立马从角落里爬了出来,“好。”
胤祐弯下腰,拾起苏苏的小棉鞋,替她仔仔细细的套上,奶娘本想上前帮忙,却被胤祐拒绝了,尴尬的立于胤祐身旁,看着他替格格穿鞋,那样的细致,那样的小心翼翼,彻底颠覆了以往胤祐在自己眼中的模样。
自她照顾苏苏以来,一直就觉得这位格格命苦,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的呵护,而后才一年,父亲又出征沙场,生死由天,好不容易等来了父亲的归期,却又发现三年的空缺,早已造成了父女间不容忽视的隔阂。
而胤祐对苏苏的强硬教学,又是她觉得太过于苛刻的地方。女孩子嘛,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不如学些绣工女红这些,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最好。胤祐对苏苏的严格,在她看来,也许正是格格不受宠的表现。毕竟,这天底下又有谁家的父母忍心孩子这么吃苦的?
而今日,亲眼目睹胤祐替苏苏穿鞋的动作,她这才发现,胤祐其实也是很疼爱这个女儿的,只是他疼爱的方式太特殊了,特殊到没有一个小孩子可以接受的。连带着她这个奶娘,也看不过去罢了。
苏苏穿上了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第一次她阿玛亲自替她穿戴,她乐的早忘了刚才还在闹脾气惹怒了胤祐的事了。
胤祐替她套上件粉嫩的袄子后,牵起她的小手,父女俩一高一矮走出了屋子,奶娘不放心,正想跟着,却被富察痕挡住了去路,“让主子自己跟格格待会儿吧,他们父女间,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讲。”
胤祐领着苏苏,一路漫步,径自入了璞邑苑。苏苏一路都在东张西望,像是在寻人,可她张望了很久都没有发现谁,这才问道:“阿玛,额娘呢?”
胤祐低头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却是笑着说道:“以前,额娘怀着苏苏的时候,阿玛也经常陪她来这里。”
“是吗?”苏苏好奇的重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我跟额娘一起来过这里咯?”
“对,额娘总是说,如果有一天她的小苏苏懂事了,她也要常常带苏苏到这里来。”
“为什么?”苏苏不明所以。
胤祐蹲下身,摸了摸苏苏的小脑袋,“因为,额娘说,她最喜欢这里的安静,她相信她的小苏苏也会喜欢这里的。”
苏苏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她四处望了一眼,还是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可是……我还是没有看到额娘啊?”
胤祐捏了捏苏苏的鼻子,被她的执拗打败了,他想了想,领着苏苏走到一条小溪边,搂着她让她看向溪上的倒影。
“在哪里?额娘在哪里?”苏苏一脸正经的在小溪里寻找自己的额娘。
“就在这里啊!”胤祐指了指苏苏自己的倒影。
苏苏吃惊的问道:“这是额娘吗?她怎么这么小?”
胤祐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道:“这是额娘小时候的样子,苏苏是额娘的宝贝,当然跟额娘长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额娘,不是我的额娘。”苏苏忽然哭了起来,她心里要的一直是能真真正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额娘,而不是这个只能活在水中的额娘。
胤祐在小溪边坐了下来,紧紧的搂住苏苏,抱她在坐在自己腿上,任由她哭了好久,哭到小家伙累了,再也哭不动了,他才替她擦拭着眼泪,一脸鄙夷的说道:“你看看自己,哭的跟花猫似的,要是让额娘看到,准会说,呀,这是谁家的丑姑娘?”
苏苏虽然才五岁,但女孩子天生爱美的本性,一听到胤祐说她丑,忙伸手自己擦起脸来,一脸不予置否的说道:“苏苏才不丑呢,痕叔叔说,苏苏是最漂亮的姑娘。”
“哦?是吗?最漂亮的姑娘老是哭鼻子,还怎么漂亮的起来?”
苏苏似乎对胤祐的问题没有上心,心里想的依旧是额娘的影子,她望着胤祐很久,才幽幽的问道:“阿玛,额娘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额娘了?”
仿佛在那一瞬间,苏苏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她明白,这么多年来都没见到过额娘,也许,就真的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了。
胤祐却如鲠在喉一般,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玉墨临死的一幕,浮现在自己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历历在目。他知道玉墨没有更多的希望了,只是希望自己能好好照顾她的女儿。
这些年,胤祐几乎没承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苏苏的成长多半是奶娘在照顾,胤祐总是在想,若是玉墨还在的话,苏苏应该会被照顾的更好吧。
苏苏望着胤祐的表情,仿佛是能感受她阿玛的为难,小手本能的攀上他的脖子,抱着胤祐的说道:“阿玛,苏苏以后再也不找额娘了,阿玛不要难过。”
胤祐感动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没娘的孩子早熟,也许苏苏就是这样的吧。只是,太过于早熟的孩子,叫人看着总是心疼不已。
“阿玛……”苏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大娘会生个小弟弟吗?”
胤祐惊愕,不料她竟然这么问,“谁告诉你大娘会生小弟弟的?”
“徐嫲嫲说的,说大娘生了小弟弟后,阿玛就不会再理我了。”苏苏嘟囔着嘴委屈的说道。
苏苏的话,胤祐从来不曾想过,虽然他和悦灵也有过夫妻之实,可却从来没有想过悦灵会怀有自己的孩子,至少按照目前看,她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而这些问题,苏苏还太小,胤祐没法跟她解释,只是确定的回答道:“阿玛喜欢乖小孩,苏苏要是乖乖听话,阿玛怎么会不喜欢?”
“阿玛,苏苏以后一定乖乖听阿玛的话。”
小孩子的心中,不会怀疑太多,既然胤祐这么说,她当然会奉为信条,只要阿玛宠着她,她自然不会惹阿玛生气。
自那次之后,苏苏果真再也没有闹过,每日去书房念书也都是乖乖的,与胤祐的关系更是愈发亲密无间。
虽然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但她却已经开始习惯了,生活中只有阿玛而没有额娘的日子。并且,胤祐给了她足够多的宠爱,令她暂时忘却了没有额娘的遗憾。
苏苏念书的日子,日复一日,丝毫没有改变,而胤祐宿在烟波斋的日子更是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连着三个多月,独身一人,宿在书房,过着僧侣般的清净生活,这无形中又加剧了府内越演越烈的谣言。
起初,还只是悦灵和久久那两边在传言纷纷,到后来,整个府内,谣言四起人人都在偷偷议论,就连日日待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烟波斋内的毓沅都听到了传闻。
毓沅不知道胤祐为什么要这么做,可隐隐的却心生担忧,她直觉这件事或许与自己有关,可胤祐从来没开口跟她提过,她更是不好意思主动提及。
直到有一日,小洛子提了几包药材送至烟波斋,交到毓沅手中,毓沅才意识到,似乎真的再也躲不过去了。
毓沅一见小洛子耷拉着脑袋,神色忧郁,也没问他送来的是什么药,便知道了准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想接手,更不想过问,可小洛子却为难的说道:“毓沅姑娘还是接了吧,福晋那儿交代了,每日煎给主子服用,咱都只能照章办事啊。”
毓沅有些赌气的回道:“那就让福晋那边的侍女做了就好了,何苦送到这里来?”
“这不主子夜夜宿在这里嘛!”
毓沅想了想,又说道:“煎药我可以代劳,这送去的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小洛子闻言,眼骨碌子一转,忙说道:“哎呀……我都忘了,今日痕爷还吩咐我把主子的弓箭好好擦拭一遍,你瞧我这记性,我先走了啊。毓沅姑娘,这事就拜托你了啊。”
小洛子的话还没说完,人已不见了身影,空留毓沅在其身后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小洛子自然知道,送这种药给胤祐,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被他骂个半死就是万幸了,他才不会笨到留在烟波斋等着被胤祐骂呢。
当夜,毓沅无奈的端着药盏在书房门口徘徊犹豫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进去。
有生之年,第一次送这种汤药给一个男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见胤祐正埋头苦读,压根没留意到她进屋,也算放下心来。
她将药盏轻轻搁在了胤祐书桌前,正打算悄悄的退出去,胤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
眼见面前的一碗药汁,胤祐一脸诧异的望向毓沅,毓沅无奈的只得转过身来解释道:“是福晋命人熬的。”
“什么东西?”
毓沅讪讪的说道:“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胤祐不料毓沅竟然会这么回答,端起桌角的那个药碗,放在鼻子前,仔细闻了闻。
这么闻,他自然是闻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他却对这药大致知道一些。这几个月府里的风言风语都传的那么激烈,他这个当事人又怎么会一点都不清楚?
本以为自己不闻不问,过一阵子,谣言自然会不攻自灭,然而,他却忽视了府里的人对他私事的关注度。这事不仅没有因自己的冷漠对待而熄火,反而似火上浇油一般,越烧越旺。
胤祐皱了皱眉,将药碗放回了书桌前,一脸鄙夷的吩咐毓沅,“拿走,我才不喝这玩意。”
毓沅见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悦,倒像是怪自己多事一般,不由得撅嘴回道:“七爷要是不想喝,就嘱咐福晋别总是送至烟波斋来,这要是命人送来,奴婢们也不敢不照做啊!”
胤祐听她的口气,心知她夹在其中的为难,刚才的不悦之色顿时被敛了去,起身走至她身旁,好言笑道:“你就阳奉阴违一下嘛,也没人知道不是?”
“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怎么敢对主子阳奉阴违?”毓沅不悦的答道。
胤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好吧,以后这事,你不必管了,我自会处理。”
毓沅见他这副模样,反倒心软了下来,似乎自己也不该跟他生气,可是,不跟他生气,自己又能找谁生气?
她心里也明白的很,这事,其实最无辜的就是胤祐,无端端的被人揣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她不知道胤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这样的日子难道真要过一辈子吗?
尽管毓沅对这其中的道理都很明白,可那句“你就回房去睡嘛!”她始终还是说不出口,纵然胤祐有千万个理由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可若是让毓沅自己开这口,又总觉得委屈。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不悦,伸手指了指桌角的药盏,装作不在意的说道:“总归是别人的心意,你就喝口呗,反正也不是什么毒药,总是有益无害的。”
“谁说有益无害的?”胤祐突然叫了起来,却又顿时止口。想到一些话,又不得直白的说出来,只得欲言又止。
“不就是些补身子的药嘛!哪有害处了?”毓沅一脸不解的望着胤祐。
“我说有就有。”胤祐坚持己见。
毓沅白了他一眼,“就你会挑刺。”
“是药三分毒,再说我又没病,吃什么药?”
“你又没看过大夫,怎么知道没病?”毓沅揶揄笑道。
胤祐眉头一拧,“我有病没病,你还不知道?”本是随口一句,只是话一出口,胤祐才发现了这其中暧昧。
毓沅自然也听出来了,见胤祐一副欲笑不笑的样子,忙反驳道:“瞎说什么!你有没有病,我怎么会知道?”
胤祐放肆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才凑近她耳旁小心说道:“那……今晚我让你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