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末,天日晴朗,清晨,几缕淡云随风丝丝散去,朗空中只剩下如洗碧蓝,一望无际,阳光透过浓郁的花阴,略带了几分清凉。
胤祐生辰过后,好像变了个人,仿佛一夜间收了心,每日总是闲居府内,或陪玉墨林中散步,或独自待在书房内,周而复始重复同样的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直至玉墨即将临盆。
璞邑苑中,胤祐照例陪着玉墨在林间散步。这片林子,当年康熙赐府时,胤祐便想要造个偌大的林子,也许是想效仿先贤,将来有那么一日,可以学他们那样隐身竹林内避世吧。
林中散步,深幽绝尘,空气凝香,总能令人神清气爽,敞胸开怀。
胤祐二人并肩徜徉,玉墨双手托在腰间,在胤祐的搀扶下,每走一步都是一段幸福。
临盆前的这几月,玉墨似乎尝尽了幸福的滋味,她总在想,如果日后的每天都能这么幸福的过,会不会太贪心了些?
言笑间,只顾着看向身旁的胤祐,却丝毫没有留意到足下的石子路,踏脚出去,一个未稳,身形顿时倾倒下去。
胤祐连忙用力托住她的身子,才避免了她摔倒在地。
“小心点。”
玉墨惊了一惊,幸好胤祐及时扶住了自己,这才没有摔倒,便笑道:“我不碍事。”
然而,话音未落,腹部却陡然一阵剧痛。玉墨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整个人也渐渐软了下去。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胤祐握住她的手,见她痛苦的样子,也慌了神。
“痛……好痛……”豆大的汗珠忍不住滚落,玉墨一手紧紧握着胤祐,似要把指甲掐入胤祐皮肤中去。
“你忍着点,我带你回房。”胤祐立刻抱起玉墨,匆匆出了林子。
太医和稳婆着急赶来的时候,玉墨已痛的快晕过去了。胤祐被拦在房外,听着屋里的惨叫声,声声入耳,声声摧心肝。
徘徊,踱步,焦虑,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里屋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胤祐揪起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正想推门进去,却正撞上屋里出来的太医。
“福晋怎么样?”
太医稍稍讶异,常人遇到此事,总是首先会问孩子怎么样?而后才会问大人怎样?此时,胤祐一开口便是询问福晋的状况,倒还真是应了外面的传言,果真是琴瑟和鸣的一对夫妻。只是,又想到玉福晋的状况,不由得面色忧郁,只是摇着头,叹了口气。
“福晋到底什么了?”胤祐开始着急起来。
“七爷,节哀。玉福晋她身子实在太虚,微臣尽力了。”
胤祐闻言,顿时愕然,几乎没听明白太医的话,直到太医说:“七爷,快进去再见一面吧。”他才醒过神来,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
富察痕和小洛子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还不忘恳求太医不能放弃治疗。
胤祐定了定神,这才推开他俩,迈步入了里屋。至玉墨床前,伸手握住了她的孱弱的手。
玉墨无力的眼神一捕捉到胤祐,立刻放出光彩,可是周身的疲惫却令她抗不住昏昏欲睡的感觉。下身,似乎有一种力气在流逝,越来越轻脱,只觉得自己像要被抽空了一般。
此时,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胤祐说,也只是蠕动着苍白的嘴唇,吐出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字。
“爷……我们……的……孩子……”
胤祐听她提起孩子,连忙吩咐奶娘把孩子抱来玉墨床前,“是女孩,长的像你。”
玉墨吃力的侧过头,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想伸手去摸一下她白嫩的肌肤,却又实在使不上劲。
“爷……给孩子……取个名吧。”
胤祐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初为人父的喜悦,被这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给惊住了,望着自己的骨血在自己的臂弯里蠕动,胤祐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听玉墨说要让自己给孩子取名,胤祐不禁又多看了眼她,心中的不忍,无法直视她油尽灯枯的脸庞。
胤祐低头又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淡淡的说道:“叫苏苏吧。”
“苏苏?”
《小雅》上说,死而复生谓之苏,如果这个女婴是玉墨拼尽自己的生命换来的,那么,她就是玉墨生命的延续。
“对,小名苏苏。”
玉墨笑了,笑着笑着却抽泣起来:“我的苏苏……我的女儿……”
胤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未再开口,却听玉墨说道:“爷……谢谢你……给了我……最幸福的几个月。”
胤祐摇头,将苏苏交还给奶娘,自己却是双手紧紧握着她,“不,不止几个月,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幸福。”
玉墨动容的落泪,她实在是分不清,这一辈子的承诺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如今,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爷……能抱抱我吗?”
胤祐深吸了口气,抑下眼眶中的湿润,将玉墨扶起,抱在怀里。
第一次,玉墨这样踏踏实实的靠在胤祐的怀里,真的是死也无憾了。只是,这幸福来的太快,也离去的太快,老天爷终究还是收回了对她的眷顾。
“爷……答应我……让自己快乐点……好不好?”
胤祐阖眸,抑制不住的泪水划落脸庞。为什么?为什么牺牲了爱情换来的幸福,还是无法长久?他紧紧的抱着玉墨,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失去她一般。
玉墨是他的责任,他早就决定要用一辈子去守护这个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他毅然决定之后,又会是这样的结果?
春风骤紧,暮霭沉沉,天色顿时黯然一片,天边细雨飘落,落在湖上,泛起清冷的波澜。
玉墨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嘴角残留一丝笑容,是天也在为自己哭泣么?而就是这最后的一抹的笑容,最终凝滞在她安宁的脸庞,再也没有消逝……
玉墨的后事,胤祐几乎没有参与,全赖富察痕一手操办,在奠礼之上,胤祐甚至不再掉过一滴泪。也因如此,府里私底下甚至传言纷纷,称七爷心冷,福晋才刚过世,他就变了脸,毫无伤心之意。
富察痕为了此事,逮了不少嚼舌根的奴才,狠狠的教训过。他自然容不得这些狗奴才说胤祐的是非。
在这个府里,除了小洛子和他,又还有谁会真正懂的胤祐的悲伤,又有谁会知道那些哭的出来的悲伤,能哭就好;而哭不出来的悲伤,才是死死扣住命脉的伤害。
自那之后的数个月,胤祐每日唯一做的正事便是抱着苏苏,哄她入睡。都说母女连心,或许连她都已经体会到了失去的痛苦,所以,无论奶娘怎么哄都不起作用。每每这时,奶娘只能抱着小苏苏来找胤祐。
胤祐抱着苏苏,常常独自在璞邑苑中,一走便是半日。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真的能在那里感受到母亲的味道,竟也沉沉的睡了过去。
待苏苏睡着之后,胤祐又开始了酗酒的日子,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喝便不醉不罢休。
富察痕和小洛子不知道制止过多少次,却总是说的嘴巴都干了,胤祐也没听进去一点点。
而宿醉的最坏结果,便是有了胤祐的第一个侍妾久久。
那是胤祐第二日醒来才发现,床榻之上多了个女人。偏偏自己对前一日夜晚的事毫无印象。
小洛子进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一幕,也立刻避开了视线。
胤祐揉着发胀的头,不想再思考这些,便打发了小洛子去安排这后面的事。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胤祐也没有否认,该给的都给了,久久也一夜之间从一名侍女摇身变成了半个主子。
只是待久久谢恩离开后,胤祐才吩咐小洛子备药。小洛子不明白,为什么胤祐要这么做,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照办了。
胤祐自然知道,这么做对久久不公平,只是,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公平而言。胤祐不想要的,即便只有一点点发生的可能,他也不会让事情发生。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能不说是自己的责任,只是心底深处的寂寞却有加深了一分。
那年入秋后,康熙帝又为胤祐指了门婚事,是副都统法喀的嫡女纳喇悦灵。胤祐接旨的那日,心底暗暗嘲笑自己,他是与纳喇家扯上什么姻亲关系了?怎么走了一位纳喇福晋,又来了一位纳喇福晋?只是,这次的福晋,是康熙帝亲指的嫡福晋,大婚也定于来年开春,帝口谕礼部,隆重操办。
喜事定下后,府里的人也开始筹备大婚所需的一切。众人都忙忙碌碌,等着迎接这位即将入住的女主人。唯独胤祐好像此事完全与自己无关,凡事都交予了管家或富察痕去操办,而自己却除了带着苏苏去璞邑苑散步,便是独自泛舟游于风烟湖之上。
有了那次侍妾的事情之后,胤祐倒是收敛了些,不再不要命似的酗酒,只是每当自己独自泛舟湖上时,依然会清酌几杯。
这个世上,如果不是她陪在自己身边,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他突然想起那日毓沅说过的话,她说,若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陪在谁的身边都一样。
是啊!胤祐一声叹息,到今日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无谓,今生娶不到他爱的女人,娶谁又有何分别?
富察痕和小洛子也曾问过胤祐,既然玉福晋已经去了,为什么还不把毓沅姑娘娶回来?
胤祐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他和毓沅之间的心结,远不是一个玉墨的问题,而是毓沅对自己的不信任,她不敢释放她的感情来接受自己的爱。而胤祐自己也是不敢再同她谈论什么感情,一个侍妾,一个嫡福晋,胤祐早已失去了跟她谈论的资本。
胤祐的大婚如期举行,新福晋纳喇悦灵坐着八抬大轿载着自己的幸福守候,终于嫁进了七府。
悦灵不似玉墨那般谦和恭顺,一入府里,便正式向府里众人摆正了她的位置,对于先于她受宠的久久,更是视如眼中钉。
对于这些后院的事,胤祐丝毫不在意,任由他们去闹,只是,日复一日的亲自照顾苏苏和独自躲在书房内。
心情好时,胤祐也会把苏苏抱去书房,听自己念书。快满周岁的苏苏,坐在她阿玛的怀里,总是咿咿呀呀的跟着胤祐瞎喊。
胤祐见女儿似乎对读书有兴趣,便想着在周岁那天给苏苏抓阄,看看她将来到底适合做什么。没想到小家伙当天既不抓胭脂水粉,也不抓笔墨纸砚,只是紧紧抓着胤祐的小拇指不放。
府里的人都乐了,说格格是舍不得胤祐,富察痕说:“格格是跟主子亲厚着呢,将来必定是个孝顺的姑娘。”
胤祐抱着苏苏,心中感慨万千。他低头,轻轻抵在苏苏的小脑袋上,神色幽然,似在轻声自言自语道,“你放心吧,她很好,我一定会用双倍的爱去呵护她长大。”
虽然苏苏没有抓笔墨纸砚,胤祐还是决定让她从小接受诗词歌赋的洗礼。不想让苏苏长成一个墨守成规的格格,因而在教育上总是亲力亲为。才满周岁的苏苏,说话还不利索,却也能模模糊糊叫起“阿玛”两个字了。
富察痕与苏苏也是分外有缘,府中没事时,总是会去奶娘那儿逗逗小格格。苏苏的眼中,自然还不认识这个大叔,却也能感受到这位大叔的善意,因而总是会不吝笑容的冲着他咯吱咯吱的笑个不停。
大人眼中,又有谁会不喜欢爱笑的丫头,富察痕尚未娶亲,膝下无子,又秉怀着对胤祐的眷顾之情,对苏苏也是格外上心。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半年后噶尔丹之战爆发,才告一段落。
康熙任皇五子胤褀为将军,又任胤祐为副将,领正白旗三万兵力,全力辅助胤褀。
胤褀是皇子中为数不多的上过好几次战场的人,此次出征,康熙对他自是放心不已,只是胤祐是第一次上战场,康熙免不了嘱咐胤褀,既要给他历练的机会,又要好好照顾弟弟。
胤祐要去打仗的消息不过半日,便传回了府,众人虽然不舍,却也无奈,忙着替他准备行装。
没到夜间,胤祐又接到旨意,康熙又任命富察痕为参将,跟随自己出征。胤祐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富察痕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富察痕坦率的回答,是他向康熙求来的,他说,上次护主不力,才让胤祐受伤而归,这次他向康熙请求能将功折过。
胤祐说:“战场危险。”
富察痕说:“主子,危险的地方怎可有你没我?”
胤祐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谢的话,只是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次我若还有命回来,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