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近日流连承乾宫,时不时就要留宿一晚,阖宫上下处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里。然而一切皆与净澜无关,白熙和得宠后就将净澜调离了华仪殿。
净澜开心地拿着花剪,在各个院子里修剪花枝,这几日她跟随掌院的大宫女学了几手,已经会粗略地剪一下花枝。净澜准备祸害一盆月季,将乱长徒生的杂枝去除,又拔掉了一些碎叶,月季在净澜的祸害下显得秃了,却也更加清爽了,净澜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这日,侍花姑姑要趁半夜去院中剪昙花,净澜也提前候着,早早睡了个白昼,至傍晚时分才醒,备好了剪刀、袋子和花瓶,在跟随姑姑学花艺前,看夜色还早,决定先去院子里挖点肥土来置换蝴蝶兰的旧土,净澜摆在窗台前的蝴蝶兰近日来显得有些蔫,缺肥导致蝴蝶兰的花苗长得矮小了。
最肥的土在靠近华仪殿的四花斋,此斋一年四季栽植不同的花海,是赏花的最好去处,此时路上灯火通明,因着近夜深的缘故,宫人稀少,路上只有净澜一人被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摇晃身影,时不时要拂开挡路的垂枝桃花,最新培育的垂枝桃花只有三宫才有,除皇上、太后的寝宫,就只有承乾宫了。
四花斋的中央是一个宝珠亭,净澜蹲在假山附近,用铲子窸窸窣窣地刨着土,却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什么人在那里?”将净澜吓了一跳,赶忙扔下铲子起身看去。
只见中央的宝珠亭起来了一道明黄身影,遥遥看着阴影下的净澜,净澜走出了阴影,惊讶道:“皇、皇上?”
“又遇到你了。”南宫颜宁微微一笑,“给朕过来。”
净澜不情不愿地踌躇了会,心里头直想转身就走,她好不容易才从洗脚婢提升到侍花宫女,正喜欢着照顾花草的好差事,已经不想再招惹这摊子烂事了,那道明黄的身影摆明了是糟心事。
可是抗旨不遵也是罪过。净澜磨磨蹭蹭地来到宝珠亭,向皇上行了个局促的礼:“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亭中的桌上只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便再无它物,靠得近了,能闻见一些浅淡的酒味从南宫颜宁身上传来,南宫颜宁脸色有些微绯红,眼神迷离,墨发如溪凌乱于胸前,笑着对净澜说:“你晚上不睡觉,过来这里是做什么?”
“回皇上,奴婢是在挖土,奴婢要候着午夜时的昙花。”
“挖土、昙花……原来你成了花房宫女。”
南宫颜宁放下酒杯,说:“最近承乾宫变了副模样,内室更宜居了,人也更温柔了,是你做的吗?”
“承乾宫能人辈出,岂是奴婢一人的功劳?淑贵妃娘娘更是劳苦功高。”
“嗤。那个草包女人……身边养的尽是一帮狗腿子,除了家世,哪里有什么才华……”
净澜顿住了,不想知道面前人说的是不是醉话,悄悄退后两步就想告退,南宫颜宁危险地眯起了凤眼,争先说道:“你离朕这么远干什么?你觉得朕醉了?朕只是微醺罢了,酒量可没这么差。过来坐着,坐在朕的面前。”
“夜深露重,皇上身边怎么没有旁人服侍着?淑贵妃娘娘呢?”
“她不胜酒力,早已醉倒。朕不喜有人跟随,独自一人出来漫步时……才能感受到难得的自由。”
南宫颜宁独自酌了一杯酒,举起鹿纹白玉杯向清亮的月亮示意邀月共饮,才转向嘴上一饮而尽,自顾自地接话道:“偌大的皇宫像一个精致的囚笼,天下又有谁人知道皇帝的责任也是身不由己……嫔妃、奴仆、百姓,天下在朕眼里,跟一抔黄土又有什么区别……”不知是在对月亮倾诉,还是在对净澜倾诉。
南宫颜宁看着眼前如月宫嫦娥的清净美人,笑了起来,说:“你如今侍弄花草辛苦吗?肯定辛苦吧……不如朕封你做常在可好?做那出入皆有仪仗的妃子……羡慕淑贵妃吗?那淑贵妃吃穿皆为天下之最,仅次于皇帝……对朕来说,亦不过是覆手间生杀予夺。想要荣华富贵吗?只要你求朕,朕就给你。”
净澜避开眼睛闪亮亮的南宫颜宁的视线,那君王好像在期待什么,而净澜只淡淡说道:“皇上您醉了。”
“醉?醉什么……从来都没有醉后说胡话的说法,不过是借着酒意说真话罢了。”
南宫颜宁的手抚上净澜的脸,强迫她将视线对上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眼,说:“不必摘昙花了……在朕看来,你是宫中唯一的昙花,为朕折枝可好?”
净澜渐渐脸红了。那是一双绝世无双的眼眸,盛满了星夜里的长河,璀璨生辉,在潮汐之下,浪花卷来的沙粒闪闪发光,那是一层又一层的情感波浪。
净澜的思绪一时间被那漩涡摄住,着迷进去,想要脱口答应。可是她及时想起了进来承乾宫后的遭遇,她胆怯了,她没有信心面对宫中的人心斗争,面对一位君王的真爱,纵使令她心动,她也只能将心动深深地藏起来。
净澜总是懊悔自己的胆怯退缩,可她又心知若再次选择,她还是那个懦妇。她不愿意面对汹涌澎湃的危机,她总是想要逃避到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中,宁愿过上乏味的日子,也不愿意为了追求心动去尝试刀山火海。
净澜只能将心酸压下,暗道或许自己不配成为帝王的爱人。净澜挣脱了南宫颜宁的手,将头撇向一边,不去看南宫颜宁的神色,只推托道:“奴婢还要随师傅修剪昙花,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能陪皇上说酒话了。”
南宫颜宁的眼眸黯然失色,满天星辰暗淡了,他缓缓握紧了拳头,低声道:“为什么……你不愿意接受朕的心意,是因为那个人吗……”
等南宫颜宁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帝王的神秘莫测,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说:“若你还想着你的情郎……姑且算是情郎吧,大可不必了,昔日的睦贵人已经被朕下令处死了。”
“什么!”净澜震惊地抬起头,又看到南宫颜宁酝酿怒火的眼睛,随即立刻低下头去,“奴婢该走了。时候快到了,恕奴婢告退。”
净澜逃也似地离开了宝珠亭,身后传来酒壶被扫落在地的声音,玉杯砸碎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深夜里额外明显。
净澜随着掌院姑姑去剪昙花,那昙花是幽夜中的绝色,如凡间谪仙,正含苞欲放,月色在花瓣上更显晶莹点点,那挽着帆船髻的姑姑着迷地看着昙花,感慨道:“虽说昙花盛放于秋季,可若是养护得当,在初春也能开花,这是何等娇贵的春夜仙葩!”
姑姑将昙花连带枝叶轻轻剪了下来,装进早已准备好的花瓶里保护其不受损,昙花在夜中随风颤抖,落下了一滴不堪重负的露珠。
夜深了,净澜将这瓶昙花放到花房柜子的顶端,那里正好能淋浴午夜的月光,昙花在净澜的凝视下缓缓绽放,如仙人绽裙、如鲛人摆尾,如泣如诉、如梦似幻。